一只鸟,一只鸟衔着枯枝,飞过田野,飞过孩子的视线,飞过低低矮矮的农舍,停泊在一角旧檐下,构筑它幸福的巢。
一种声音,一种声音混合着吉他、萨克斯的质地,坐在覆满霜的后坡上,叩响我的列车的窗。那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霜。
我已经许多次有过这样的梦境抑或遐想,它们使我想到祖母,那位曾经用三寸金莲在土地上丈量了七十多个年头的乡村女人。
祖母的眼睛走过灶台,默默凝视着我,一个迁徙异乡的孩子。于是,我想,我该回家了。
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我看见祖母的眼睛像一泓深邃的泉水,在汩汩地滋润着什么。这双曾经流淌过眺望、爱情和生活拔节声的眼睛,静穆地镶嵌在镜框里。十几年前的一个暑期,从广西漂泊回来的一个叫彭文斌的孩子,坐在祖母病逝的老屋里,用B型铅笔画下了这双眼睛。
一阵疼痛,如同火炭从伤口散步而过。祖母,孙儿在下游专注地倾听,您的语言从眼睛里流成一种干净的乳汁。
记得那是一个清晨,您的咳嗽终于疲惫地歇息了。我却被另外一种声音唤醒。乡村的唢呐,为您凄凉地响起。
记得那是一个黄昏,秋叶驾着降落伞飘落的时候,丢掉了学堂里所有纯真和宁静的我,跪在后山的红土坡上,为祖母的灵柩撒上最后一把土。祖母,调皮的我是否弄蒙了您的眼睛?疼痛,开始在一颗八岁的心灵里爬行。
1978年的阳光,永远白花花的,像女人的胸。
日子应该是最生动的诗歌篇章。多年后的一天,我、大弟、小弟忽然一道想起祖母的小脚。大弟说,亏我们还恶作剧,故意用板凳让她老人家跌了一跤。我们不约而同将头勾了下去。我忽然意识到,祖母当初的那种疼,与血液一道传承给了我们。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几乎全村的人聚在陈旧的祠堂里,为祖母送上人生最隆重也是最后一次盛典。老先生用低沉的音调吟诵着祭文,祖母的辛酸、美德与岁月成了乡村当夜的晚餐。我踮着脚跟,随在大人的身后围着棺木匍匐而行。祖母睡在一间她再也离不开的小屋里,与先她而去的几位子女团聚去了。父亲、大姑妈、小姑妈,三位继续扛着风雨给日子打补丁的人,陪伴着年迈的祖父唱着歌,哀哀的,不能自持。昏黄的灯火里,我看见祖母端着煤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在暗夜里寻找她调皮的孙子。以后很多年,我都怕回想这一幕,它让我触摸到祖母深情的眼睛。
回来了,那么,该去后山坡上看看孤独的祖母。
拨开灌木,草籽粘满裤脚。冬天的风轻轻摇曳着坟头的茅草。祖母的坟,仿佛一个没有发酵好的馒头。六岁的女儿给她从未谋面的曾祖母鞠了三个躬,从父亲的手里要了一沓草纸,蹲下来,一张一张丢在火苗里。父亲叹息一声,你奶奶好孤单呀。他不再说话,默默凝视着火。灰烬慢慢扬起。
爸爸,老奶奶收得到这些钱吗?女儿忽然抬头认真地问。
我哑然,爱昵地抚摩着她的头。是呀,在那边,祖母还需要像这人间碌碌营于生计吗?
祖母是怀着遗憾驾鹤而去的。被肺结核折磨了多年的她,歪在床头,气若游丝,却提出了一个“奢侈”的心愿:吃一个鸡蛋。然而,求遍整个村庄,父亲终是绝望而归:二十六年前的彭家园,鸡蛋犹如恐龙蛋。我没有亲眼看见祖母失望的神情,但祖母忍不住松开了手中早已攥不住的线,让自己变成越飞越远的风筝。这种时刻的眼睛,该是怎样的苍凉。
我不知道祖母是否收得到纸钱。我只祈愿她在远方能时常吃上一口鸡蛋。
祖母的脸上积满灰尘,那双不大的眼睛依然有一种火的神采。她永远只剩了这一种凝视。我喜欢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迎接祖母的探询。我们良久四目相对,进行一场特殊的对话。她的眼里,装满一个村庄的一草一木,装满一个女人对土地的朴素诠释,她没有余暇去考虑眼外的世界。我终究要背负祖母的目光继续漂泊,我也知道,有风的时候,我一定会赶回故乡。
这是最后的叮嘱,祖母的眼睛说。
2004年12月1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