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冷夜月如霜,她步步逼视,亲口质问,明明笑意温软,他却无端慌乱。
来历不明的慌乱,从未有过的慌乱,不该他所有的慌乱。
原本不管是她,亦或是他人,都应当是他眼中的棋子,手中的提线木偶,他不该有任何情绪波动,只需要支配操纵,顺者昌逆者亡。
然而那晚,他却感受到那般真实的慌张无措,加速的心跳,凌乱起来的呼吸,闪烁不停的目光,宛如从来暗流涌动,表面风静的湖面,被翠绿叶尖挑起悸动,小舟悠悠般荡开涟漪。
还记得,第一眼见那女人,傻子般埋头桌上拼命憋笑,但当两人抬头对视,月色流转,星辰烂漫,无限明亮后有慧黠的精光一闪。
飞箭如雨,危险当头,所有人抱头鼠窜,涌向门口,只有她逆流前行,去营救纹丝不动安如山的他。但其实那场刺杀,正是他的手笔。
早就接到线报说扬州城内势力错综,此处经济昌盛发达,各路英雄云集,是扎根发展,获得线报的好地方。他派人深入调查,发现这些势力都深藏不露,不容易查清,他便拿畅音阁开刀。
却没承想,会又如此际遇。
荷花酥香软,入口即化,当梦里才能追回的味道,真实落于舌尖,困守孤城多年的心,终于訇然洞开,透进一丝暖光。
但,他却不敢因此掉以轻心。
是敌是友,他不敢随随便便下结论。逐鹿天下,黄沙枯骨,情之一字,于他奢侈,因利而交,因时而动,才是他最可靠的信仰。
中秋盛宴,她掷酒赋诗,豪情壮语,诚指日月,引得宵小之辈步伐踉跄,面如纸色,众人拍手称好,交相赞誉。
眉梢眼角溢满洋洋弧度,她得意回首间笑容绚丽妍媚,却不是对着他的方向。
那一刻寒意无声蹿上眉间,他执壶苦笑,沉沉喟叹。
生在名鼎之家又如何,锦衣玉食又怎样,也不过半生荏苒。如果可以,他宁愿抛却枯荣,闲居山野渔樵耕读,枕石漱流一世无忧。
只要有那样一个人,陪他晨起赋诗排音律,午后花间一壶酒,好梦共枕星河起。
可惜他不能。
被命运束缚,被道义禁锢,被责任擎肘,无可奈何中他只有将她深深铭记。
她不算出众的女子,却是他见过最奇特的女子,不同于以往那些娇气作弄,讨好奉承的莺莺燕燕,她有时柔软地像一团云,有时却艳烈地像一堆火,举手投足,烙印脑海,挥之不去。
他不清楚这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却也并不认为这是所谓的爱,只知道这种感觉很奇妙,突然有一个人,让漠视一切的他,时时记挂,百爪挠心。
他只是突然很想看看她的模样,跟她好好说说话。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贪恋这一刻心中的宁静祥和,却在一动之后,戛然而止。
不,这不该是他,他的身上背负太多,关系太多生死存亡,他自己的,乃至整个四皇子党派的,绝不能有半分偏心。
手指关节悄悄捏起,慢慢泛白,所有暖意的涌动被收敛,楚云修面若寒霜,“那你又如何知道,裴逸就没有欺你瞒你半分,一切都与你坦诚相待!”
慕挽晴不屑一笑,眼角清冷,“我信他所有,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总在为我着想,不同于四皇子的步步戒备,甚至于在知道我身份后,还妄想囚禁我,有所利用。”
她扬扬嘴角,满是讥讽,“而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到底哪里值得四皇子这么上心,或者说,我身上还有那些故事,值得四皇子利用。”
楚云修怔住,无所适从的感觉溢满心头,一向淡漠如水的他,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屋内寂静如死,而就在此时,守卫森严的院内,却突然响起锵锵拔剑声,扑通倒地声,无数人从暗处涌出,再晕倒在地,却自始至终没有半声惨叫惊呼。一支翠绿通透的玉箫,半点血都没有沾染,一个个人头拍过去,像拍大蒜似的。
响动传进屋内,楚云修看一眼窗户,皮笑肉不笑,“来了。”
“是啊,来了。”慕挽晴懒洋洋地伸个懒腰,分外放松。她已经确认这屋内没有特别的机关,一切的守卫,都在院内,这说明楚云修掳她来,并不是真心想囚禁她。
只是聊聊天告诫一番?太扯了。
真正的原因,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四皇子还有什么话就快说,我想,以后这种面对面促膝长谈的机会是不会有了。”
“记住我一句话,不要完全相信裴逸,他的心思城府向来比我深,目的绝不单纯。”
“挑拨离间?”慕挽晴笑嘻嘻望他,不以为意,轻轻拊掌,“果然妙计。”
“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楚云修凝凝眉,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四皇子竟然露出紧张神色,“你如何看待我不打紧,卑鄙小人,奸佞宵小,都随你,但就是不要轻信任何人,就算是裴逸,也要提防好,现在看来,他是最疼惜你的人,将来就会是伤你最深的人!”
“恩,谢谢提醒。”慕挽晴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散漫样子,温温柔柔一笑,“不过现在呢,我想该走了。”
她一跃而起飞出房门,楚云修自始至终坐在床沿,低垂着头,没有阻拦。
慕挽晴落地后,回头望了一眼,隐约觉得坐在床边的那个身影太过落寞无助,像是冻结在了冰天雪地里。
犹豫神情一闪而过,下一秒她坚定走了出去。
刚走两步,一个人影风般袭来,将她狠狠拥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