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去做,在盛宴上向皇上请命,接下来要怎么做?”大门打开,聂城脸上依旧是微抿的唇角和微皱的眉头,进门后连坐下都没有,开门见山,似是在质问。
“急什么,”裴逸对他微微一笑,十分有闲情逸致地从袖中掏出一副棋子,撩撩衣袖坐下,向着对面位置伸手,“先来盘棋如何?”
慕挽晴趴在梁上看着两人,原以为聂城不会答应,看他一脸凝重神色,必然是急着来谈正事的,谁料他沉默半晌,居然跟着坐下。
两人面对面摆开棋盘,正理八经地下起棋来。屋内寂寂无声,只听得见啪嗒清脆的落子声。
“令尊如何?”片刻后,两人势均力敌,胜负未分。裴逸赞赏地望他一看,问道。
“如您所料。”聂城话语里猛然有了几分恭敬的意思,连称呼也改了,“入狱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处,不过是周身环境差了些,遣人送了银子去,反倒是吃香喝辣,过得很不错。”
“那么,还要问我刚才的问题吗。”
捏着棋子的手在半空一顿,半晌才落下,聂城眼神明灭几分,语气沉了下来,“我不喜欢等待,出生后我便一直在等待,我等了十多年,每次逃出来被抓回去等待下一次再找机会逃出来,每次被人嘲笑讥讽是长不大的小孩,等待着终有一日可以摆脱束缚保护,证明自己是光明正大铁血铮铮的男子汉。”
他微微哽咽,“这么多年来,我说不怨恨我爹是不可能的,但我始终敬重他。因为他是我最亲的亲人,所做的一切无论对错也是真的为我好。因此就算我们针锋相对,就算我多次劝说无果,我也从未动过坏心思。我拼命学习各种文武技艺,无非是想得到他的承认认可,让他知道我已经长大,应该出去闯荡自己的一番天地,不再需要他那滴水不漏的保护。男儿就应该顶天立地,躲躲藏藏像缩头乌龟算什么!”
最后一句愤然出声,他眼色火红,似燃起不绝不息的泼天大火,要将一切烧成淋漓齑粉。
心中热血奔涌的少年将双拳紧紧攥起,半目不错地深深盯着裴逸,朗声道:“您天赋异禀,才华横溢,心思细腻,料事如神,您说京城会出乱子,到时没人会顾及到我爹,果然如您所言。可就算如此,我也不喜欢等待,等待着下一次的命令,等待着下一次确切的行动,在等待的空隙里无所成就。我不曾想过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作为,只想尽我所能造福芸芸众生,献出自己的一份力,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我只想,做我自己。”
窗外喧嚣声浓,似是有人在为火锅的名额争取而吵嚷不休,但当它传进这方天地,却突然变得喑哑朦胧,如相隔千山万水,远在尘世天涯之外。
裴逸神容静和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身铮铮男儿气,旷原朗日般的好少年,同时也明白了,聂城的心事吐露,是已经将他当做了可以追随信任的人。
多年来的禁锢束缚以及背地里的嘲笑讥讽,让这个有着雄心壮志的少年,找不到能够真心理解对待他的人。时光静流,他仅仅向往那一扇小窗外的蓝天白云,就连街上的讨价贩卖声,也悦耳地如同绝世琴曲。
裴逸轻吁一口气,“如果你从未停止追求,那所有的等待就都是有价值的。”
“价值?”聂城满不在乎地一笑,“就算有,又能有多少。”
“你认为有多少便有多少,这取决于你。”
那眼眸琉璃冰泉般纯澈浏亮,无形中有一种坚定如山的力量,让人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聂城想要辩驳的话哽在喉咙,说不出来了。
他默然,半晌道:“我有一个疑问,希望世子能帮我解答,盛宴上的刺杀,到底是谁所为。”
“你认为是谁?”裴逸指间捏起一枚白玉棋子,双眸凝视棋盘。
聂城不说话,反而认真地盯着裴逸看,丝毫没掩盖自己的怀疑之情。
房梁上的慕挽晴,听见这话后精神一震,猛然张开双眼。
在一开始,当她听懂了这不过是裴逸的广纳贤士后,便兴致缺缺。
哎,人家给自己招揽人才,壮大队伍,以便弑个君,谋个反,她凑什么劲。
反正不能动,她懒洋洋趴着,昏昏欲睡,此刻却骤然清醒到极点。
聂城问的,这也正是她的疑问。
六皇子那人看似风流,实则奸狡,再笨也不会将地雷埋得这么明显,自己炮轰自己,事情有时太过顺理成章反而有问题。要她说,这刺杀不是楚云修的嫁祸便是裴逸布的局,逃不出这两人。
更何况,她怎么也忘不了裴逸在盛宴上的一系列早有所料的行为。
那么,到底是谁下的手?
疑问在脑海回旋,她专注地想着,没有注意到身侧窗户,无声无息伸出一双手来……“送你一句话,永远不要被表面看到的所迷惑,也不要轻信自己想当然的看法,真相永远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耳边呼啸声起似是秋风流动鼓荡,裴逸衣袖一挥,打乱胜负未定的棋局,“如今人少事多,六部忙得很,就算盛京帝之前应允了你,现在也没人搭理你。你先回府,我会尽快传消息给你,在此之前先不要轻举妄动,婉棋,送客。”
随即他起身行到窗前,遥望远处碧水粼粼,沉默不言。
聂城抬头看一眼他,又看看被打乱的棋盘,知道今日到此为止,再多言也无用,便也跟着起身,微微一躬,转身离去。
大门吱呀合上,与方才高冷拒人的背影截然相反的,是裴逸似笑非笑的眼神。
手指嗒嗒扣着窗棂,眼波流荡跃动,似七彩纷呈的匹练漫天蹈舞,眼见聂城乘了马车离去,他开始出神地想,梁上那女人,要不要晾她一会呢?现在就这么不听话,以后娶回家岂不是要翻天。
认真想了片刻,他觉得很有必要抓紧这个机会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信,不然以后有了孩子,指不定会姓什么。
他浅笑舒袖,收起棋盘,施施然走开,刚走两步,脚步停下,他霍然扭头。
房梁空荡,只剩下被朦胧乌光映射的细小浮尘,孤魂般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