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她立刻想起,绿斓现在已不是她的丫鬟,她被安置在碧荷院,也算是半个主子,有丫鬟婆子侍候她,唯一没有的只是名分。
虽然孟澜依说纳妾之事父母做主就好,可叶家终究碍着两家的交情和尚书府的势力,不敢贸然行事,何况叶安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没说不纳妾,也没说纳妾,此事只好暂时搁置,温秋眉先把她安置在碧荷院,并答应在生产之后,定会给她一个名分,不会叫她受委屈。
想到这里,叶千染眼神蓦地一暗,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难过。
卷碧看着她暗下去的眼眸,捉住她的手,蹲在她面前,“小姐,绿斓不能再侍候你,但你不要难过,卷碧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叶千染问,“卷碧,你今年也已经十六了,要不要我帮你指个人家?”
卷碧没料到到她会这样问,脸上蓦地一红,声音很轻却很坚决,“我不要嫁人,我要一辈子待在小姐身旁。”
叶千染拉她起来,嗔怪的撇了她一眼,“傻话,女子终究是要嫁人,你跟了我十几年,我怎么能忍心让你孤独终老。”
卷碧一听这话,禁不住眼眶就红了,她跟绿斓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叶千染不仅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亲人,听到这样的话,心中陡然一暖,话中似有哽咽之声,“不,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一直侍候小姐!”
颊边攒出一个微笑,心中却泛上一丝苦涩,叶千染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世上大约没有什么可以一直留住的。
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脸,扯开话题,“看这个时间,该用早膳了,咱们走吧。”
天空阴沉沉的,雪花肆意挥洒在天地间,像簌簌而落的花瓣,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作响,院中一片萧条景色,只有长青的松柏傲然挺立院中,那一抹苍绿也被大雪覆盖,只露出星点绿色。
卷碧收了竹伞把它递给立在门外的小厮,另一侧的丫鬟替叶千染掀起了厚重的门帘,踏门而入,顿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叶千染搓搓手,卷碧替她解下披风,这时叶远道掀帘而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叶千染转身去迎他,甜甜的叫了声“爹爹!”便扶他坐下。
温秋眉见人已到齐,便吩咐侍立两侧的丫鬟婆子上菜。叶千染心下奇怪,便问道,“哥哥和嫂嫂还没到,怎地就上菜了?”
温秋眉笑道,“你哥哥嫂嫂刚才差人来说今天早上不过来吃饭,叫我们不用等他们。”
叶千染心中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叶远道捋了一把胡子,到没看出什么不悦,神色如旧,叶千染暗暗松了口气,只听见叶远道低沉稳健的声音响起,“不来就算了,儿大不由娘,让他们折腾去吧。”
菜已上桌,八菜两汤,千芷坐在千染旁边,瞪着大眼睛听他们说话,千染是极喜欢这个妹妹的,她有时很安静,有时很活泼,小小年纪就懂的看形势说话,古灵精怪。看着她,叶千染就会想到自己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
饭后,父亲照常去商柜巡视,叶千染留下和母亲说话,说起哥哥嫂嫂,母亲一脸愁容,她说“本以为澜依这孩子挺端庄大方温柔知礼的,现在因一个孩子和你哥哥闹脾气,真是…!”
叶千染笑了笑,安慰道“凭空多出个孩子,还是在成亲后不久,嫂嫂难免接受不了,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但嫂嫂素来不是小气之人,过几天想开了就没事了,母亲莫要担心。”
温秋眉听了这些话,眉头松了一些,语气也软了下来“我知你嫂嫂素来懂事,但愿她能想开,不然以后你哥哥三妻四妾的,她才受不了呢。”
叶千染不自然的笑了笑,男人纳妾真是一个永远纠缠不休的问题,如果是她处在孟姐姐的位置上,如果那个对不起她的男人是流云,她一定想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只不过现在她是局外人,说的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风凉话而已。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叶千染的生辰,因她的生辰正赶在除夕之日,又是过节,本就该热闹,温秋眉的意思是好好热闹一番,但叶千染很不同意,她觉得生辰就是个借口,好让大家有机会热闹一番,除夕这天,本就是个好的借口,生辰过不过就无所谓了。
这话倒教温秋眉吃了一惊,她哪里会知道自己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番道理来,她一向认为千染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女孩,没想到骨子里竟有这样奇特的思想,真让她刮目相看,同时也让她发现,她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想到这层,不免微微叹息,千染是不足月而生,身子很弱,加上那年冬天叶家的生意一直在赔本,而她生下千染后身体就更弱,根本就无力照顾,思之再三,才决定把她托付到苏州父母家,那时的千染还未足一岁,只是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一晃十几年过去,女儿长成了大姑娘,可是她这个当娘的却一点都不了解她。
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并没有多困难,只要再挺一挺,就过来了,可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就把她送走了,而这一走就是十五年。
现在看着千染,温秋眉都有一种愧疚感,总感觉怎么补偿都不够。
后来,叶千染起身告辞,温秋眉方才想起要去碧荷院看绿斓,就顺道和她一起走,路上温秋眉问她要不要去看一下绿斓,叶千染笑着摇摇头,她说过从绿斓离开的那一刻起,她和她就再没关系,她不会再关心她,也不会去看她。
温秋眉去了碧荷院,叶千染则转身去了凌园,那是哥哥成亲后住的地方。她去时,哥哥并不在,只有孟澜依在临窗看书。孟澜依见了她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叶千染试图说一些笑话来缓解尴尬的气氛,可是没有用,中间一直冷场,冷场,再冷场。到最后,叶千染终于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起身告辞,孟澜依也不留她,吩咐让侍女送客,叶千染逃也似的离开,只是刚走出门外,就看见哥哥撑着竹伞而来。
叶千染看见他像见到救星一般,长长舒了口气,叶安打趣道,“千染,你干什么呢,有人要追杀你啊?”
叶千染白了他一眼,语气极其不友好,“你回来的正好,我有个事要跟你说一下。”
叶安轻轻的笑了,是清醇温和的嗓音,“总不能站在外边说,进屋吧。”说着往前走,刚走两步,发现叶千染撑着伞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似乎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他折回去,扯了扯她的衣服,有点不解的问,“千染,你干什么呢,不是真要站在外面说吧。”
叶千染微偏着头看他,“我长话短说,昨天晚上,我睡不着时,就想出去走走,结果在院子看到一个黑衣人,而在更早之前,我也曾在院子里见过一次,但不知这两个人有没有联系。”
说完干净利落的转身,叶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点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千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就是告诉你这个事实。”叶千染的语气极其生硬,一点都不客气。
叶安一脸的莫名其妙,他用力把她拽到身边,“我说,千染,今天谁惹你啦,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
叶千染甩开他的手,“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至于怎么做,那我就不管了。”语速仍是极快,语毕不在给他机会,一溜烟跑了,叶安这次没能抓住她,他无奈的摇摇头,心想,这丫头是不是吃错药了,今天怎么怪怪的。
掀帘进了里间,孟澜依仍旧坐在窗前看书,见叶安进来,眼皮都不抬,只是换个了姿势,仍旧看书。
他秋水般的眼睛是一闪而过的黯然,复抬起头,嘴角却攒出一个微笑,“刚才出门遇见千染,她好像心情挺不好的,来找你诉苦吗?。”
没有人回答他,房间里静的仿佛可以听一朵花盛开的声音。
叶安仿佛已经习惯她的沉默,自顾自的坐下,执起茶杯,嘴角泛上一丝自嘲的笑,抿了一口茶,半晌,像是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件裹着丝帛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声音极轻,“今天和父亲去谈生意,路过萃文阁,看见一件小玩意,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就买下来了。”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叶安侧头看着安静看书的孟澜依,她又翻了一页,仿佛全身心都在书上。
叶安微微蹙眉,转身走了出去。
书从手中滑落,孟澜依松了口气,目光扫过他刚才坐的地方,最后停在被丝帛裹着的东西,咬了咬嘴唇。
良久,她缓慢起身,缓缓走向案几的另一端,指尖触到丝帛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一点点扯开,直至完整的看到那件东西,那是他们感情好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和他说起少年往事,他问她,什么时候最伤心,她回答说,小时候,表哥送她一个红玉镯子,在灯光下照耀时,可以清晰的看到玉里的脉络纹理,像凤凰血一样,只可惜后来丢了,她哭的很伤心,那是她至今唯一能想起的伤心事。
其实那话本就不真实,他问她时,她实在想不起来,就随便说了一个能记得起的,但,其实她也不记得那个镯子是表哥送的,还是其他什么人送的。
手指抚上红玉镯子,有轻微的颤抖,她没想到他会放在心上,更没想到他会特意寻了这个镯子。
一滴温热的泪自眼角滑出,滴在冰凉的地板上,砸起细微尘土,嘴唇被咬出殷红。
烛光如豆,忽明忽暗,冬天的夜里,一个人的房间,清冷无比,孟澜依看了看那张软榻,他没回来。
和衣躺下,窗外还在飘雪,蜡烛已尽,只剩星点烛心还在做垂死挣扎,他没回来。
他没回来,房间里一片黑暗,她一个人卷缩在角落里,真冷,闭起眼睛,勾出一抹笑,没有眼泪,只好笑。
突然想起新婚之夜,也是她一个人,独坐到天明。
那三个月的温存,仿佛是做梦,什么都没有改变,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点。
她愿意相信他是爱她的,但她更愿意相信他也爱别人。
他……现在应该在碧荷院。
夜真长。
一夜未睡,看着镜中略显憔悴的脸,心中很想笑,这是做什么,别人百般讨好时,你不要,别人走了,你却做出被抛弃的深闺怨妇模样,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