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笑了,那笑容却有说不尽的失意,“其实这个天下无论谁来坐,都是刘家的天下,父亲和那些殉国的大臣又何必如此执着,我常常无法理解他们这种行为,可从内心又非常崇敬他们,他们虽然愚忠,但也代表着一种精神,国家对我有恩,如今国破,我便拿命来殉。”
流云垂眸把玩着茶杯,声音低沉“是啊,这是他们上一代人心中的气节,我们年轻人很难理解的,又或者说,即使理解也无法做到。”
“京城被攻破,皇上自缢的消息传来,爹爹很淡然的洗了个澡,刮了胡子,穿上崭新的朝服,望北而拜,然后抽出腰间长剑,自刎而死,我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当时就惊呆了,后来,我又眼睁睁的看着母亲随父亲而去,却无法劝阻,又或者不忍劝阻!”,说道这里,清风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仿佛还沉浸在那日。
流云咬了咬嘴唇,脑海仿佛浮现那日情形,城门大开,战马踏着尸体而来,城中烽烟四起,一片混乱,大家都在忙着逃命,父亲平静的换上衣服,或许他早就知道有这日,早就做好了准备,不悲伤,也不悲愤,只是平静。
“后来,我遣散家丁,把落雨送去山东琅琊舅舅家,一个人南下来找你!”,清风故作轻松的说“我就知道一定能找到你,果然……”
流云笑了,“我成亲后本想带着阿莼回去,却从……卫先生那里得到父亲自刎而死的消息,又听闻你遣散家丁带着落雨去了山东,便知道过去已经彻底成为过去,尚书府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了。”
清风想说什么,又突然想起什么,“卫先生,哪个卫先生?”
“就是卫庄。”
“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清风诧异的问
流云走到门口,望着远方,道:“自从一年半前我被阿莼救回来,他就来了,那时我不知道他是千染的夫君,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直到两天前,阿莼机缘巧合救回千染,我才彻底明白。”
清风低头想想,觉得真可笑,就笑出声来,“缘分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兜兜转转,最后你们三个还是遇见了。”
流云也笑了,却是自嘲的笑,“的确是很神奇的事情。”
“那你准备怎么办?”清风走到他身边问。
“我答应过阿莼的爷爷会好好照顾她,更何况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对她除了救命之恩外,还有一份责任。”
清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了,想必千染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然她不会一直躲着。”
之后,他们又说了分别一年多发生的事,如何遇见的叶千染,如何被阿莼救起,养伤期间发生的事,以及和卫庄的相遇……,不知不觉,夕阳已经落山,阿莼看他们兄弟俩相谈甚欢,也没有打扰,悄悄的去准备饭菜,直到某个时刻,清风发现天色不早,便道:“这一说话就忘了时间,原来过了这么久。”
流云笑道,“我们一年多没见面,话自然是多,不过也不着急,今天晚上你就留在这里吧。”
清风立刻摆摆手,“不了,我不留在这里打扰你们了,再说千染一个人在镇上,我不放心,还是下山去吧。”
流云素来知道他的脾气,也没有再多加挽留,便说“那总要吃了晚饭在走吧,要下山也不差这一会。”
清风摇摇头,“饭我就不吃了,你知道我自由散漫惯了,和生人一起吃饭会很辛苦,你要是为我好,就放我下山吧。”
流云撇了他一眼,“清风,你说这话难道不怕得罪我吗。”
清风笑着揽住他的肩膀,“要是别人无论这顿饭吃的多辛苦,我也会留下,不过既然是你,我就不假正经了,都是自家人,还讲究那么多礼节做什么。”
流云摇了摇头,“拿你没办法。”
流云送清风走时,正巧阿莼来叫他们吃饭,见他要走,诧异了一下,有点手足无措,倒是清风主动化解了她的不安,“嫂子,今天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下吃饭了,以后,我挑个好日子专门来拜访嫂子和哥哥,还希望嫂子不要嫌弃我这个小舅子不识礼数。”
他这样一说,阿莼更不安了,慌乱的看着流云,流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示意没事,“那你下山小心,有空一定多来坐坐。”
清风笑道,“放心吧,以后会经常来叨扰你们的,哦,对了,千染说她的包袱在这里,我这次回去顺便帮她带回去吧。”
阿莼默默的看他两眼,转身回去拿包袱,流云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清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不用担心。”
流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阿莼把包袱递给清风,清风抱拳道,“嫂子,清风告辞了。”
流云朝他点了点头,清风转身下山。
残阳如血,五颜六色的晚霞泼满天际,飞鸟归巢,村落里升上阵阵炊烟,清风走出去很久,回头眺望,依稀可看见阿莼依偎着流云站在路的尽头,他朝他们摆摆手,继续走路,万千思绪却涌上来,羡慕有之,遗憾有之,欣慰有之,无奈有之,所有种种,最终化成嘴角一缕轻笑。
夜晚。
露重,星灿,下弦月。
客栈小院里种了梧桐和绿竹,月色落梧桐树旁的亭子,叶千染坐在亭下台阶前,梧桐摇曳,绿竹声沙沙。
银汉迢迢,天阶夜色凉如水。
牛郎织女之间横亘着银河,两两相望,无法相守,千年之后,沧海桑田已过,他们是相看好处却无言,那种默契,那种心意相通,是一条银河无法阻隔的。
他们不再一起,却比很多在一起的要经得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
而她是经不起考验,所以才会弄成孤家寡人。
可是后悔吗,也不后悔。
只是每每要想起以往,也会想,如果当年没有固执的选择离开,如今她会怎么样,是不是像母亲一样,是家和美满的闺中妇人,又或者她和他感情已经破裂,本是执手相看花好月圆的,却忽然意兴阑珊的松了手,她独自一人独守空闺,他继续流连花丛。
但是,再也没有但是,好的,不好的,都已经不属她。
起身绕着小院走了一圈,叶千染站在绿竹前看着梧桐,传说中凤凰常食翠竹,栖于梧桐之上,如今远远望去,月光落在梧桐树上,树影斑驳,真有梧枝栖影之感。
这江南的小镇,如此温婉多情,让叶千染想起小时候经常跟随外祖父外出行走的日子,每天都是新鲜的,可那时的她小有所依,外祖父干燥有力的手握着她,她的心田饱满而丰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单纯而透明。
而如今她很难有这种干净的心情。
回到台阶上坐着,月色恒古长明,她觉得有些凉,可是又不想回到房间,房间的逼仄狭小通常让她辗转反侧,她心里装着太多东西,沉甸甸的放不下。
她觉得累,仿佛这三年的累一直积攒着,直到与他们重逢,才飞流直下。
清风走下台阶,看见她一个人坐在亭前,就她身边坐下,玄青的衣衫隐没在黑暗中,叶千染双手抱膝,一动未动的瞪着眼睛看着前方。
清风抬头仰望夜空,星光闪烁,他问道,“怎么,你也睡不着?”
叶千染模糊的回了一声,“嗯。”
很久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