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长长叹出一口气,用绢帕在嘴边擦拭一下,又迅速将帕子塞回袖口,像是……掩藏着某种秘密般。她的面色明明很差,神态却是略微安心的。似疲倦地半闭起眼,她用一只手支着太阳穴,“我总是害怕,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连一个名不副实的‘李夫人’头衔都没有了。”
是要交心了吗?探听别人的秘密总归是不道德的事情,可是……如果是真心想帮助一段不受祝福的感情,上天是会原谅她的吧?舒仪一边在心里做着自我安慰,一边暗示鼓励地说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不管你们夫妻感情如何,也总归是生活了这么久。”
“你还年轻。”李夫人浅笑着摇摇头。原本平淡无奇的面容,因着这一抹笑意竟显出一种安详温柔的美丽,是妇人才会有的那种成熟魅力,使得舒仪呆愣住了。“你还年轻啊,没有嫁人,所以不懂得……那种以夫为天的感情。”
“以夫为天吗?”舒仪一脸不赞同的神色,“夫人,李葵待你并不好吧?为何还要——”
“就是因为‘以夫为天’啊……”李夫人面上流露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的忧伤,眼角微微颤抖,似是陷入回忆深处去了。
十二岁,隔墙书院窗下,听得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以为邻居大哥的呵护疼宠,就是一辈子的爱恋了。
林德成——现在的林掌柜,曾经对自己那般好,好到……自己愿意,将一生的幸福托付给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说一句,直到他的双亲,亲自上门递交喜帖的时候,她才知道他就要成亲了!
恨意凛然。
然而多年的感情,自己的骄傲,完全不允许这样,被抛弃的事情发生。于是在他成亲数月之后,找到他。
争吵。哭泣。和好。酒醉。
……错误。
等到肚子一天天圆润起来的时候,她才慌了。
为什么,明明已经决定,要放手的啊!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刻,在自己已经说过“男婚女嫁,再不相干”的时候,留下这样的罪孽!
尝试了很多很多方法,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和折磨,竟然统统没有办法取掉这个错误的存在。
终于决定——用药。
然而,终究被双亲发现。
母亲气苦,哭到昏厥。
父亲怒极,毒打逼问自己,谁才是孽种的生身父亲。
如果……那个时候,就能够死掉该多好。
父亲找来张媒婆,商议许久。恰好此时,有个高句丽的年轻商人想要成家,两方不谋而合。
定下婚期。
于是,自己的一生,就在这样的转手之间,翻天覆地了。
新婚那夜,自己的丈夫喝的半醉,却并没有如同一般男子那样,嘴脸猥琐而丑态毕露。他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苍白的脸色惟有映着火红的新郎袍服时,才会现出一丝真实的存在感。淡淡的眉眼,斯文的气质,她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位好良人。
肚子的事,她难以启齿。可是心里一瞬间涌上的羞愧,让她毅然决然伸出手臂,格挡在两人之间。
不。不要碰我。
我们需要谈谈……
原来男人喝醉了酒,总归是一样的。
欢好后慵懒的气氛还未驱散,他的手,已经随着愤怒的情绪,狠狠打过来。
他——根本不听自己的任何解释。
原来一个错,就注定了要背负一生……
事实和真相总是拥有多种风貌的。
男人的劣根,女人的可欺,纠结混杂成一个可笑的大错误。
“你的孩子呢,怎么不见他?”李夫人的院落冷冷清清,除了方才引路的少女,就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存在的迹象。
“一个月有大半的时间,小灵(她的儿子)是在我娘家度过的。家里隔壁就是书院,在那里也好。”李夫人淡然说道。
“那你就完全放任着,不管了?”那是你的亲生儿子啊!舒仪很想吼出来,可是想了想,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啊。
李夫人冷笑,“如果这个孩子的存在,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耻辱都是代价——需要再去理会吗?需要吗?”
舒仪无法回答。瞬间想起的,竟然是满面幸福笑容的小姨和小姨夫。那个时候小姨的肚子已经有六个月大,两人成天掰着手指计算孩子的出生,满心期待地准备一切婴儿用具。可是最后呢?
……都是幻象。
舒仪自以为的和乐圆满,原来只不过是女人心中永存的神话。
人类的心,往往比想象中更加残忍。
为了解脱,小姨去医院引产,掉下来的那块肉……连看都没有再看一眼。
“孩子,总归是无辜的。”舒仪轻叹,内心里划过一丝柔软,对李夫人的愤怒减轻许多。“你还恨林叔吗?”
“这么多年了,恨也恨过,自以为是的爱……也爱过。可是事到如今,却是谁也不怨谁也不恨了。”李夫人轻轻叹息,“怨的恨的,又何必呢?如果最初不是我一意孤行,犯下大错,又怎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是我最喜欢的句子,送给你。”李夫人展开温柔的笑容,轻声对舒仪说。
原本以为李夫人这个小商贾家的女儿,会如同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女子那样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所谓真理,却不想不到,她也会有这样的神思。
舒仪心下叹息。原本这一次探访,是为了撺掇李夫人跟林掌柜私奔去的,结果现在,却是两个女人在讨论人生讨论爱情……向帘帐后瞥了一眼,舒仪似乎看到布帘在轻微颤动,心下有了主意。
“夫人啊。”舒仪忽然声音拔高,听起来多了一份义正言辞的味道。“既然现在你的生活是如此不开心,你的孩子又不得父亲温柔的照料看顾,为什么不离开呢?”
“离、开?”李夫人愣愣地反问。
“对啊!离、开、李、府!”舒仪恶意地咬重字音,不出所料听到一声轻笑和一阵急促的呼吸。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李夫人却没有注意到。一生啊……自己并不够长的一生,曾经满心满愿地想要做一个好妻子,为晚归的商贾丈夫将凉掉的饭菜热了又热,守着小小一盏明灯枯坐,或是安慰自己那渴望见到父亲、渴求与父亲一起玩耍亲昵的儿子,终有一天母子两个是会被丈夫接受的……可是等来的是什么呢?
如果离开……如果离开……
“我……”李夫人低低地吐出一个字。
“什么?”舒仪鼓励她。
“我——”跟你走。李夫人对舒仪温柔地笑开,想要这样告诉她。
相信她,相信这个女孩子。
相信新的生活,相信自己,重新爱护自己的孩子……
“不可以!”
一声怒吼,从被重重掀起的帷帘后传来。
等待已久的时刻来临,舒仪好笑地看着满面鼻青脸肿的李葵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相——老爷?”猛然记起,李葵不允许自己唤他“相公”的规矩,李夫人下意识地改口过来。
舒仪不赞同地摇摇手指,“错啦错啦!夫人——哦不,应该唤您方小姐了。方小姐不是答应了,要随我离开这个——没有人情味儿又不懂得关怀爱护自己妻儿的府邸吗?”李夫人娘家姓方,叫她方小姐自是没错。
李夫人刚要答话,却被李葵抢白,狠狠地骂起舒仪来,“你这个蛇蝎女人!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竟然挑唆我的妻子离开丈夫身边?”
哈,有趣有趣。原来在李葵初对自己说出那番过往的时候,自己的感觉就没有错。李葵的心里确实对李夫人有情,如果无情,又为何要数年如一日地监视李夫人和林掌柜二人?还不就是因为在意。
李夫人惊呆住了。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有名无实多年的丈夫,惊喜地结结巴巴道,“相……相公?”她心疼地轻抚李葵被揍惨的面颊,“相公痛不痛?我去给你拿药来擦——”
“别走,就坐这里!”对于她的碰触,李葵有些不自在,却没有躲开,而是放任。被人心疼、看重的感觉,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溢满心间,似乎……这种感觉也不赖。嫌她坐的离自己太远,又怕她真的随舒仪跑掉,李葵干脆一把拉起妻子,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
舒仪巧笑倩兮地看着李夫人满面红晕,李葵状似猪头却还做出一副得意状。对着帘后并未现身的璃月招招手,后者即出现在舒仪身边。对着走过风雨,重现温馨的二人说道,“恭喜二位啊,雨后初晴了!”
李夫人忽然面色惨白,“我、我不能……我要离开!”
舒仪一愣。
李葵一怒。
“为什么?”
“为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地大叫,内心疑惑不已。
李夫人轻轻挣开丈夫的怀抱,微一福身,便是转身要离开。
舒仪扬起手中绢帕,“李夫人,是因为这个吗?”
李葵一把夺走。原本柔软细滑的绢帕上,竟然已是斑斑血迹!上面手工精细的杜鹃鸟绣像,加上那片片已经干涸的血渍,分明一幅触目惊心的杜鹃啼血图!
“这、这——”李葵抖着手,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触目所见。
“妾身已无力再伺候老爷了,还望老爷一纸休书,还贱妾余生安乐。”李夫人平静下拜,心内的疼痛已经被刀锋割钝,疼——已经麻木了。她看向舒仪,“什么时候拿到它的?”
舒仪耸肩,“你咳嗽的时候。”为她抚背顺气,顺便……顺手牵羊。
李葵紧紧抓住妻子的手,力道紧得难以想象,“不要走!即便是病痛,死亡,也不要走!”他将脸埋在妻子柔软的掌心,声音哽咽而闷哑,“你可知道,我一个人……心里也是难过极了……报复你的同时,我不见得……有多好过……”
李夫人隐忍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
舒仪拉着璃月,光明正大从房门离开。已经没有人有多余的注意力分散给他们了。
仍能听见,李葵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明日里……去岳丈家……接……小灵需要更多的关心,是不是……”以及李夫人喜极而泣的啜泣声。
街上有一些冷寂,寒风阵阵,但舒仪却并不觉得冷。
“以前一直以为,李夫人这样的女人实在很给女同胞丢脸。”以夫为天的老旧思想,差劲如泼妇的一贯形象,纠结混乱的复杂感情——可是最终才发现,原来她的爱,很隐晦很隐晦。
吵闹不休,只是为了吸引丈夫一点点的注意。
对林掌柜,是恨意,也是为了丈夫能够多加在意。——李夫人早就知道丈夫对自己的监视,虽然无力改变,却更是满心盼望,要共度一生的丈夫,其实……是有那么一些在意自己的。
“现在呢?”璃月轻声问道。但他最想问的,却是……你呢?你的爱情,会给谁呢?
舒仪摇摇头,“……只要李夫人觉得快乐,就够了。”
她是真心,想要带李夫人离开不自由、不幸福的生活的。
女人,总归是需要呵护的。
自从小姨的事情过后,她的心,总是会偏向身处于弱势群体的女子,尽力……补牢她们的幸福归宿。
不要……让悲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