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冬,先生仍留蓟镇。朝廷有调戚公移镇南粤之旨,先生作「烧荒行」以寄慨,并序云:『蓟自嘉靖庚戌(二十九年)虏大举入犯,至隆庆丁卯(元年)一十八年,岁苦蹂躏,总兵凡十五易,自隆庆戊辰(二年),南塘戚公实来镇蓟,时总督者二华谭公也,至万历壬午(十年)一十五年,胡尘不耸,民享生全极矣。乃论戚者,谓不宜于此,竟徒岭南。嗟夫!宜与不宜,岂难辨哉!故作「烧荒行」以寄于悒』。『年年至后罢防贼,出塞烧荒滦水北。寒风刮地人骨开,冻雪连天马蹄仄。枯根杇草纵火焚,来春虏骑饥无食。电动千峰剑戟横,日摇五采旌旗直。扬威士卒不惮劳,安攘阃外臣子职。君不见嘉靖中年虏反侧,东西合举犯中国,潮河溃入逼郊圻,九门尽闭嗟何极。天子震怒斩司马,遂召诸道防蓟域。朝廷建议设督臣,岁岁侵掠势愈棘。督抚诛夷并谪戍,生灵荼毒惨伤戚。于时总镇任实艰,暮改朝更徒唧唧。又不见隆庆二载谭、戚来,文武调和费心力。从前弊政顿扫除,台城兵器重修饬。迄今一十五年间,闾阎鸡犬获苏息。谭今已死戚复南,边境危疑虑叵测,患难易共安乐难,念之壮士摧颜色。论者不引今昔观,纷纷搜摘臣湔惑』。
盖时值张公居正卒后不久,绪结怨者交章劾之。次年,诏旨籍其家,拘其诸子,备极榜笞,家人亲友死者累累,门生故旧均遭波及。是时侧目者乃阴布蜚语,谓戚公宜南不宜北,故是年冬旨下,调戚公于广东。
钱牧斋(谦益)生。万历十一年癸未(一五八三),先生四十三岁
春二月,戚公继光奉调往广东,都督南粤诸军事。盖自戚公之理蓟事也,于兹十有六年,使渔阳千里尽成金汤,所拔偏裨材官,南北士卒,莫不有勇知方,乐为用命,使商旅日通,布廛日盛,故去之日,阖镇生老,遮道拥泣,攀辕追送者不绝(参戚谱)。
是年三月,先生以戚公去后,悒悒有感,乃作见杨花诗以寄慨:
燕山三月飞杨花,满天白雪随风斜,客子出门已十载,飘零感此思回家;杨衣飞自好,客愁不可道,岁岁杨花飞,飞尽春光老。春光迅速若转蓬,丈夫建树难为工;李广不侯马援谤,至今慨叹伤英雄。伤英雄,徒拂拂,两鬓忽似杨花色,不如匣剑归去来,南山之南北山北。
夏,解佩南归,父老有涕泣相送者,遂作「答汉庄父老诗」:
滦河驱马去,父老来别离,叹息复叹息,殷勤重致词。萋斐成贝锦,哆侈成南箕,小人始弗信,今乃见于斯。彼人何罔极,敛怨以为德,身都节钺场,贩鬻恣饕索。侧媚有推迁,执法罹罪慝,讵意摧我公,一旦归乡国。忆昔公未来,边疆惨盗贼,公至磔其魁,处处得安宅。外户常不闭,禾忝积阡陌,今公弃我归,势必滋暴客。离乱不聊生,骈首就沟泽,彼人者何人,谁为续巷伯。语讫且流涕,四野愁云白,余乃慰父老,未须出怨言,会当贤者代,缚贼如鸡豚,我本一脆士,奋身在塞垣。此堂有老母,日夕思乡园,今得归终养,深感彼人思。惟兹怀雅意,永岁讵能谖。
临别,以所得俸赐,悉以给宾客,仅留一剑自随;并以戚公所赠马转属诸同寅,并作「思骏马行」,中有句云:
『……我欲骑之向祁连,痛扫匈奴净九边,岂期解甲忽南掉,遽属他人成捐弃;君不见军中惜马胜惜金,所贵进退知人心。……马乎!马乎!我今念念何戚戚,沙场两载同锋镝,风尘射猎故将军,汝马不妨姑伏枥。
又「南还留别俞克仁(按即俞大猷子)京邸」云:
请源回首十余秋,最爱当年气食牛,霄汉勋名衣钵远,风尘交谊缔袍留;此来已识千金剑,南去徒悬一钓舟,鳞角凤毛真有种,相看能慰别离愁。
七月十六日,舟次潞河,将历年在蓟所作之诗,整理成帙,名曰「蓟门塞曲」,并为之序。
蓟门塞曲自序:『……余居蓟久,短什长篇,近百余首,远避唐人,不啻百舍,况风乎雅乎囗徒以其身在塞也,亦名之塞曲云尔。譬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也,览之将无笑之乎』!
归途,乃乘便登泰山以观日、谒阙里以瞻贤,是为先生游五岳之始。
「游泰山诗」:『片片白云山下飞,巍然直上迫天扉,秦人函检碑空在,汉世登封事已非。青属勾芒阳正长,红生沧海日先辉,逍遥五岳从今始,藜杖荷衣任息机』。
又,「秋登泰山望日观」诗:『天门三接路危长,计里由来四十强,大海遥当轩冕立,诸山仰视丈人行。天晴半夜净红日,寒色先秋动白杨,却望东南云缥渺,不堪游思正茫茫』。
途经金陵,曾便道游金山、焦山、牛首山、燕子矶、采石矶诸胜。
「答林日正」有云:『宇宙间莫如游乐,昔在癸未,登览泰山,遂谒阙里;及至南都,金、焦之胜,牛首、燕子之奇,悉受杖履,当时精神和畅,意气展舒,直视世故为浮云,见仙人若可接者』。
作「饮采石、蛾眉亭」、「游牛首山」诸诗以见志;有『我本好名山,菱荷返初服,安得诛茅作隐居,逍遥高卧群麋鹿』之语(见「五岳游草」卷二)
秋,过苏州,谒张崇仁刑部,同车并辔游山,得览姑苏诸胜而别。
「答张崇仁比部」:『癸未之秋,同舟并辔,登山临水,弄月吟风,兴翩翩然佳矣!始苏别来,忽踰一纪,此情此景,如在目中……』。按张崇仁为先生同学,在漳时同师事于潘碧梧先生者也。
别时,慨然曰:『自古隐士多,游人少,五岳之游,吾自其泰山始乎囗然有母在,勿忍游也。读书未富,亦未可以游(旧谱)。万历十二年甲申(一五八四),先生四十四岁。
先生归连江,筑倦游庐于西郊;杜门读书,以吟咏自乐。
「归自蓟门诗」:『十年走边鄙,仗剑今来归,族姓多不辨,相顾但依依,闾阎日已侈,生计日已非,觅我同袍上,落落晨星稀,所以古人心,惜别常沾衣』。秋,同兄又山夜酌,有诗云:
念昔少年日,挟策同灯光、中岁偶易业,走马驰燕疆。直道竟难合,卷甲归江乡,门巷尚依然,老母幸稍康,李公岂不伟,数奇罹悲伤,我本慕沮溺,耦耕薄惶惶,从客对斗酒,痛饮恋春阳。万历十三年乙酉(一五八五),先生四十五岁。
母杨孺人卒,先生奉木山公柩合葬于张门山。龙阳居士余公世贵作墓志铭(旧谱)。
按先生「嗟思诗」六篇有句云:『我征聿至,色笑欣然,拟终甘旨,一载遽捐,父寿七一,母寿七五,遗此残躯,徒忝厥武』。是则先生归田后一年,其母即卒。
是年秋,戚公继光由粤辞官;十月,还居蓬莱(山东)故里(参「戚谱」)。先生作「奉赠戚都护归田诗」十首(见「塞曲」)。
辛苦封疆四十年,勋庸犹在令公前,一朝奉诏归田里,智勇身名喜独全。
闽中当日苦倭夷,郡邑凋残鸟雀悲,陡见风云秋叶扫,青山到处戚侯碑。
承平日久不知兵,南北征师浪结营,独有鸳鸯明节制,堂堂中国振先声。
蓟门烽火薄潮河,岁岁胡尘塞下过,一自元戎来作镇,秋风清夜沸弦歌。
辕门遗爱满幽燕,不见风尘十六年,谁把旌旄移岭表,黄童白叟哭天边。
朔方辽海怀恩信,日本安南识姓名,盖世勋庸仍木伐,循循裘带一书生。
说剑峥嵘世共知,论文挥霍意尤寄,生平著述将千卷,多在横戈立马时。
练成貔虎气桓桓,出塞长驱势岂难,归去溪山堪一笑,迩来部校半登坛。
已看汗竹垂千载,欲览名山遍九州岛,祇恐圣朝思尚父,采芝未得遂真游。
黄金散尽结英雄,不负行间尺寸功,却愧十年鞍马下,捐躯空慕古人风。
按先生有「常山别戚南塘都护归宿玉山有作」一首云:『怀玉溪头月色新,秋风送别复归闽,乾坤事业孤臣泪,南北离情老客身。回首冥鸿天外远,论心芳草梦中频,何人白首能如故,瓢笠相从泗水滨』(原注:戚,山东人)(见「五岳游草」卷五)。考常山在浙江西南,近今江山,玉山则在江西境,亦称怀玉山。今玩其诗意,似是戚公由粤告归山东时,先生曾送之至常山后归闽,途经玉山作此诗也。送别戚公后,归途且曾至武夷山一游,并遇林龙江先生。
「武夷逢林龙江先生」诗:『客路秋风起,幔亭落叶疏,那堪一别后,忽是廿年余;道术终归孔,山林早著书,扁舟从此去,种菊自茅庐(「五岳游草」卷三)。
按「林子年谱」载万历十三年乙酉,林龙江先生六十九岁;五月,因开府赵可怀之请,至武夷。九月,始还莆;与此诗时令事实正合;可以证明先生确曾于此时一至武夷也。
黄石斋(道周)生于漳浦。万历十四年丙戌(一五八六),先生四十六岁。
先生在连江,家居读书。
按先生晚年有「请死」诗云:『忆从四十后,使与人群疏,闭户奚所管,兀坐攻遗书』(见「五岳游草」)。
按先生之七世从孙斗初云:『先生好藏书,收罗甚富;所传「世善堂书目」载一千九百余部,皆五代以后书,先伯祖振图公幼年犹及见之,后为巡抚赵公国麟久假(旧谱)。
徐霞客(宏祖)生于江阴(据丁文江作「年谱」。梁延灿编「历代名人卒年表」作万历十三年,误)。万历十五年丁亥(一五八七),先生四十七岁。
先生在连江家居,三月二日赋诗云:
「丁亥生日」:『三月二日春气鲜,吾生当此正弧悬,风尘牢落悲离驷,江海逍遥忆鲁辽。此向暂骑胡马地,南归剩欠酒家钱,眼前万事何须问,且把花枝醉暮年』。
戚公继光于是年十二月卒于山东蓬莱里第(参「戚谱」)。万历十六年戊子(一五八八),先生四十八岁。
是年,先生闻戚都护讣,欲往山东吊丧,行至苏州,以病归闽。有诗云:
赴吊戚都护,行至苏州以病不果,生刍万里去,抱病忽言归,一掬孤坟泪,空随暮雨飞,客心黄叶碎,愁鬓白杨稀,千载知交谊,存亡自不违(按似系秋时作)。万历十七年己丑(一五八九),先生四十九岁。
先生家居,已数年于兹,常从邑人吴文华(字子彬,号容所)尚书游,盖公时正却扫家居也。
按「祭吴容所先生文」有云:『老先生学术极其端纯,充养极其完粹,功业极其炳耀,操守极其廉贞,与夫文章翰墨,妙绝当世,史策旗常皆纪之述之,无庸更仆矣。独计归田以来,数年之间,赏花观鱼,吟风啸月,第未尝不从,从未尝不饮,饮未尝不醉,醉未尝不高歌也』。
吴尚书尝赠先生诗云:
浮云世事总纷纷,聊向城西作隐君,雨足春犁常自理,月窥岩牖每平分。投林袖剩三边略,闭户襟披百代文,多以颜龄看独健,即求隐卧未堪云。
盖尚书长先生二十岁,亦忘年交也。按「祭吴容所先生文」有云:『老先生齿长二十年,巍然先辈矣,爵又最尊,足迹半天下,阅人最多,雅不喜饮酒,即燕居,无狎容,乃大破格,倾注里闬一浮生……』云云。
按吴容所尚书讳文华,字子彬,世居连江,举嘉靖丙辰(三十五年)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四十四年转四川右参政,平武定土官凤继祖,迁广西副使。万历元年,四迁河南左布政使,万历三年以右副都御史巡按广西,讨平南乡、陆平、周塘、板塞猺及昭平黎,迁户部右侍郎,请终养归。十一年起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仍抚广西,迁总督两广军务,巡视广东,进右都御史,讨平惠州岑洞积寇江月照、李珍等,百年巢穴,一旦尽平。十三年,入为南京工部尚书,粤人为祠以祀。明年改兵部,十六年冬,以疏论太监张鲸罪,帝不听,遂引疾去。二十一年,仍越南京工部,力辞不赴,虚位三年以待,卒年七十八,赠太子太保,谥襄惠。家居尝买学田百余亩给诸生,生平寡嗜好,独诗歌字法至老犹习,其文学为一时冠冕(参「明史」卷二二一「郭应聘附传」及陈衍「福建通志」「明列传」九)。按旧谱排吴尚书赠诗于万历十六年,但「明史」记十六年冬吴公始劾张鲸,则归隐连江,至快须至十七年春,故将其系于此年之下较妥。是年,先生曾至潮州谒韩文公祠,有诗记之。其任务为何,不得而知。
按「入粤记」有云:「潮城外为韩文公祠,余前「己丑」来潮,亦曾谒祠」。可以证明先生于本年曾至潮州。
又「谒文公祠诗」:『当年谪宦暂徊佯,韩水韩山久未忘,已有豚鱼知刺史,更余肝胆在封章,溪头树转岚光合,城下潮来海气长,宇宙行藏应不偶,复将杯酒醉斜阳』(自注云:公居潮仅六月,山溪树木至今以韩名,贤人之泽远矣)。万历十八年庚寅(一五九〇),先生五十岁。
游粤东石门寺,「读璧间诗,怀王十竹待御」有句:『御史铮铮一代贤,题诗精舍尚依然,文章灿烂明于斗,世路艰危直似弦,草长地塘空柱石,雨深庭院坐桑田,青山此日同怀古,啼鸟飞花入暮庭』(按旧谱以游石门寺系于此年,未知何据,今姑仍旧)
按王十竹侍御,讳德溢,字懋中,连江人,嘉靖丙戌进士,知芜湖有政声,擢御史。时严嵩柄国,举朝争赴之,德溢不附,且劾其贪,被谴归。寻复召为御史,抚按广东,风纪大振。霍滔渭崖(韬)公称为天下第一御史。尝疏请受交趾莫登庸降,后以忤当道谪外补松江推官,终广西佥事。连江故无城,屡有寇患,德溢倡之,于是始有城。倭寇连江,以城坚未破,存活无算(参「福建列传」明卷八)。万历十九年辛卯(一五九一),先生五十一岁。
仍居连江。
秋七月七日,上邑吴容所尚书寿有句云:『尚书勋业九州岛知,弧矢悬当织女期,海内门人皆省阁,乡中后学半耆颐;风清瘴岭双飞剑,兴在沧浪一钩丝,狂客祝天杯勺醉,不须绮席对仙卮』。
万历二十年壬辰(一五九二),先生五十二岁。
隐居连江西郊里第,以读书灌园自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