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军门」:『卑职闻之军志曰: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故疆场之间,以和为大。迩来主兵者病民,惟归咎于有司;主民者病兵,惟归咎于将领:皆非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如风俗何囗卑职受任以来,凡事关于郡邑者,必以礼处之;惟知反己,不敢尤人;梁小儿之事是也。至于近营居民,卑职皆抚之如子,故往日兵民相戕,今则兵民相亲;争斗之风顿绝,和好之气渐臻;务使边境还淳,风俗返正,此卑职日夜惓惓之心也。……』(「蓟门兵事」下)。
时军营陋习,常有娼女滥冒军妻,窃容于行伍之中,既不能立其身家,又因而诱惑士卒,兵气不扬,皆由于是。先生乃导之礼义,所部化之,咸知自爱。于是耻旧习娼家窜名军籍者,皆陈牒自首,以求善退矣。先生亦给照善遣之,戚总理批语有:「此一举而正风俗,清营伍,绝盗贼,数善备矣。敬载本官善政也」(据「蓟门兵事」下「权宜执照呈」)。
先生承本营破敝之余,行伍空虚,乃极力召募,应募者甚多,有不远数百里携挈妻子而至者。至五月中旬,乃募足三千之额。先生治兵,崇尚纪律,以严肃为主旨,以义气为依归。常以廪粮尽结壮士,公以忘私,是又结之以恩;兵有侵民一草一木者,则惩之重法是又济之以威严。行之不久,兵民相安,文武调和,往日之扞格尽消矣(参「示群县乡民牌」、「与昌黎吴大尹书」、「与遵化辛大尹书」、「与唐大尹书」、「与林大尹书」、「寄宗族书」等篇)。
故「告俞虚江先生」文有云:『冬(谓去年)十二月,谬转汉庄,召募草创,纪律未彰,民苦兵虐,几于渔矣。第幸以先生(谓俞公)绪余理之,未及两月,幡然而变。溪山之父老子弟,关塞之士农工贾,颇有颂声,益信先生之道可以大行,敢不奋迅策励,发先生未就之志,以终成其事功,而不负生平所期许乎!故将先生手书,编为卷帙,执之治戎,俨然对之,庶几若见先生,而启迪之犹夙昔也。……』。
先生于二月二十二日,自汉庄(喜峰口)遣官尹镇等回闽致祭于父母并岳母,并迎母、妻就养。作「告先人文」,其略有云:潮河之役,父杖策而来曰:「人言关塞为魑魅罔两之乡,况古北又重地,故吾来视尔,尔其勉之;世称俞、戚,其尔典型乎」!第服斯言,今犹在耳;而父耳提不可复得矣。……庚辰腊月,谬有汉庄游击之转,兵本召募,纪津未彰,民苦荼毒,咨嗟罔诉。第奉家庭教诲,竭力从事,两月之间,兵民安堵,是以溪山父老二百余人,俨然造之,第视其中有七八十余,有九十者,不见吾父而见老人之长于父者,呜呼痛哉!……兹肃仆人,迎母就养,兄当将母而来,孙当依妇而至,故山荒落,吾父亦来格来游乎!……(「蓟门兵事」下)。
先生以关外虏夷索赏无厌,若不增赏,即多作歹窃犯关塞,实因将领调度失宜,战守无策,损己威而张虏势;乃于三月二十八日,乘虏酋伯彦、王喇、张免等俱在喜峰关口外之时,示以先声,乃阳以采木为名,阴寓扬兵之实,率兵千名,为更其衣服,整其器械,分为百队,各手利器,整队出关,旗帜鲜明,队伍严密,凛若赴敌,遂举号笛麾之而南,兵士鱼贯而登南山,复麾之而北,教之以尾为首,以奇为正之法,明赏罚,示以节制之威;于是驻牧豪帅来观者,皆心折拜服,不敢如旧之恣肆矣。禀上,戚总理批云:「大作用,虏破胆矣」(据「扬兵关外禀帖」)。
秋,林儒及二子至汉庄,而先生之母独留连江故宅。
「妻子再至塞上至喜」诗:『去年相送潞河秋,忽报移家到塞头;天外自惊羁旅客,雨中顿改别离愁。坐尝海物思江国,更把乡书讯旧游。独有北堂慈母在,白云回首望悠悠』!
时戚公修筑古囗紧要边墙敌台及潮河大桥等工程成(万历六年至八年秋所筑)。朝庭遣兵部郎中费尧年同巡按刘先国勘得规模宏大,筹划详明,高坚壮丽,完固如式。部议谓此工与寻常边工不同,戚公得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先生因在潮河任时,亦身预其役,得奉旨赏银并嘉奖云:「修筑有劳,金汤永恃」。
是年十二月,俺答死,长子黄台吉袭封顺义王,更名乞庆哈(采「全边略记」卷二)。万历十年壬午(一五八三),先生四十二岁。
春,喜峰口外虏阿只孛赖于潘家口外捕去射拨军人,先生乃上书戚总理,自请出关征剿,以遏跳梁。
「上戚总理议讨属夷呈」:『照得蓟镇属夷,最为骄横,嘉靖庚戌而后,岁岁侵犯。本府(谓戚公)经略以来,一十五年,虏尘屏息,朝廷无北顾之忧,已昭昭在人耳目矣。今有阿只孛赖,乃小小丑类耳,部落不过三百余骑,乃敢跳梁放肆,屡来为贼:八年来犯青山,杀我士卒;九年又犯擦崖,幸而未入;今又于潘家口外,拿射拨军,此其罪恶贯盈,深为可愤!卑职日夜拊心顿足,愿身亲讨之。窃计口外道路,皆尖哨所熟知者,彼可以来,我独不可往乎囗闻阿只孛赖聚牧之处,去潘家口八、九十里耳,剿之何难囗又闻俺达(即俺答)物故,属夷头目俱已西行,此机不可失也。本月二十二日,松棚杨参将巡边至龙井,卑职就而与言,见其忠愤激烈,愿以身报。伏乞本府张主牌行杨参将,会同卑职计议出兵,暂辍工程,一意谋虏。闻自潘家口至虏所居,道路甚窄,便于步兵;卑职请选骁勇之士五百以当先锋,再召守台南兵二百、松棚马兵三百,已为足用,不过一夜一日至其账房,凡阿只孛赖部落男妇尽行诛杀,牲畜账房尽行焚绝。此堂堂正正之兵,诸夷闻之,皆胆落矣;雪数年之愤,申蓟镇之威,岂非其盛事乎囗乘此春和,委宜出塞,伏乞即行杨参将会同卑职,限以两月完事,孰敢不尽心乎囗且借此小试,行道之端,则云中上谷之事可举矣』。
时青把都侄哈不慎既受赏于上谷,而又从长昂寇蓟辽(「全边略记」卷一),先生乃上书于总督梁梦龙言战守之策。书上,得梁公荐语云:「识达古今,忠廉尤为可敬;才兼文武,恬静独遭时流」。
「上大司马梁公揭」:『窃惟卑职,自为诸生,有志天下大计,及投笔从戎,辄以云中上谷为忧。时谭(纶)、王(一鹗)二大司马在事,卑职上书多言俺答那吉之情状,谓宜借抚绥以示羁縻,修战守以备实用;二大司马壮之。于是有潮河之役(谓委为潮提调也)。今闻俺答物故,边境皇皇,卑职以为不足虑也。盖黄台吉衰老,枭雄之心已颓,又其兵为诸子所分(谓那吉等),内相戕贼,何暇为变。那吉曾荷国恩,使之生还,又封其祖(隆庆五年事),彼虽犬羊,亦知所感戴矣。使台吉辈守旧盟而不渝,约部曲而不乱,则与之承袭可也。如少有陆梁,妄生希冀,则绝其贡市,罢其王爵,彼将悔祸而屈服矣。如或狼贪无厌,侵掠边境,则专责沿边将帅,极力备御,乘机捣巢,务挫其锐志,折其奸心,彼亦将悔祸而屈服矣。又或放肆无忌,潜谋大举,则令将出师,为犁庭扫穴之计可也。盖我兵出塞,俱有敌忾之心,而虏骇不备,不过鸟举而兽窜耳。此永乐而后,一奇功也。恩台洞达边情,算无遗策;戚总理训练节制,足当大将之任;不及此时而成旷古之烈,又何待也。卑职日夜鼓励士卒,激以忠义,亦思效奔走之微劳,垂功名于竹帛耳。语曰:刍荛之言,圣人择焉。卑职位分轻微,安敢妄论时事,实以蒙破格之知,苟有管窥,皆当披沥,故敢布其区区之愚』。
先是,先生以本营民兵子弟习见操演行阵,往往揭竿为戈、画地为营作兵戏;乃乘机利导之,与以器械旗豉,教之坐作跪起,俨然有法,自张一军。于是鼓舞人心,皆相率而修武事,实开今世童军之先河矣。时值汤泉(在遵化北)会操,于是先生乃上「幼兵赴操禀帖」于戚总理曰:
本营幼兵,蒙春初重赏,益欢欣鼓舞。今有四旗十二队,并旗豉手巡视等共一百六十余名,俨然成营。号令分明,坐止如法,且武艺习熟,皆一人而通数技,凡道路商贾,观之无不称叹。若军与兵观之,则自愧以为不如也。不过五六年,当能报效,庶几有南兵之风矣。令闻汤泉大操,咸乐从其父兄而往,卑职悯其幼弱,而嘉其志气,伏乞批示,或在汤泉,或在本营候阅,未敢擅定』。戚总理批:「仰同来汤泉何如」!
操后,有「谢敖按院赏幼兵文」云:
本营幼兵,操演行伍,蒙本院重赏,人心益有鼓舞,皆相率而修武事矣。十年之后,当为精兵,执役以捍疆圉,戮力以报朝庭,实本院之赐。……且北人性质至愚,而体貌木强,教之武艺,则筋骨难调,教之阵法,则聪明不逮;故官旗费于讲解,士卒苦于扞格。兹童而习之,少而诲人,耳目手足与阵法武艺相忘,用之以战,或可冀挞伐之效也。……(「蓟门兵事」下)。
六月二十日,张公居正卒,享年五十八岁。公秉政十六年,鞠躬尽瘁,综核名实,故南北守御,均能付托得人。将帅能为国效力者,皆公之量其才、专其责,湔其瑕、励其志,励之以爵禄,假之以事权,使为将者能从容措置,虽下至偏裨,亦皆假重事权,故十余年间,边事熙宁,匕鬯不惊者,公之力也(参宋学洙着「张文忠公遗事」及楚宝本传)。
九月朔日,闻潘碧梧先生讣,先生乃设位哭于汉庄署中。
「祭碧梧潘先生文」:『今年春得苏长公书,始为位而哭。嗟乎嗟乎,人生几何,乃一别十三年而卒不能求终教耶』。……
又「哭碧梧潘师」诗:『昔年相送春花发,此日相思秋叶飞;天地人亡空梦寐,祇余遗草泪沾衣』!
冬十月,阅视都给事周邦杰阅兵蓟镇,并巡视边城工事毕,为题「虏众内附,边政大修,以永保治安事」以闻,部覆,奉旨:该镇修举边务,劳绩可嘉,戚公得荫世袭百户(戚谱);先生亦得荐语云:「遴才欧越,迈迹幽燕,弃旧学而机悟韬钤:抚新军而恩覃醪纩」;奉旨赏银(旧谱)。先生乃作谢书云:
恭唯明台,奉天子命阅视蓟辽,车驾所临,军容尽变。兹者复命猥以微名,厕之荐剡之列,且其词甚都,第之所以伏地而叹,愿捐躯而不辞也。念第本以书生,滥芋关塞,惟恐职业之未尽,不问毁誉之何如。凡百攸为信心,而动立捐忿之节,绝请托之私,故闾阎虽稍相习,而忌未必不结于同寅;士卒虽颇向风,而情未必不忤于当路。况知交素鲜,莫为先容,得免斥劾,已为幸矣,敢望荐乎;又敢望词之都乎!感恩非难,知己为难,知已非难,上下之知为难。今明台见察于骊黄之外,独加以品题之语,无怪乎盐车之乘,仰首顿足而悲鸣也。古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以今视之,岂其然哉!感激心切,莫能自喻,因横槊赋曰:「一从投笔绝交游,岂谓孙阳忽见收,太古韬钤犹未悟,三军醪纩尚难周。风云有志天边战,金鹊何以关内侯,千载遭逢良不偶,夜深长啸拂吴钩」。鄙俚不文,用见微悃,惟明台教之,幸甚。
先是于七月二十日,有制府吴兑表弟(旧谱作妻弟)周楷者,以书及礼帖托先生为之配卖青布五千余疋于军士,布每疋值银一钱以上,索价二钱以上;先生以若徇其情,则剥军士以奉贵势也,因辞其布,而璧其仪。原差领书而去,有怏怏色。先生乃作密启致总理戚公,叙其经过,书中有云:『……第自到任以来,求托卖布物者不知其几,皆严以拒之,此心自誓,宁得罪于上司,不获罪于士卒。兹见罪于军门必矣,然不敢避也。官职去留,所关甚小,操守得失,所关甚大。第虽至愚,知所择矣』。
足见先生之不畏权势,操守有素也。然是年十一月,终以此去官。陈我渡公作书询之,先生乃作书叙其原委:
奉答小司空我渡陈公:『第之所以去官,明台欲知其故乎囗微罪而行,古人所贵,恃在知己,不敢不言。今年七月内有周楷者,自称军门表弟,将布五千疋托第散与兵士,扣月粮为价,第不敢徇。随禀之总府,后军门闻知将楷递解回籍,因此移怒,牢不可破。敖御史复命嘱之论劾,御史以公论不从,竟置之奖;周阅科复命,又嘱之论劾,阅科细询各推官、知县凡八人,皆为矢天鸣冤,遂反厕之首荐之列。故兹军门迁转,自行论斥耳。且阅科之荐在一月之前,军门之劾在一月之后,旬日之间,贤否异状,明台可以察其故也。第实不佞,阅报之日,中心甚安。盖官职虽去,人品自在,况归山林与二三同志且耕且读,足以自老。大丈夫要当磊磊落落,遇时则振翮云霄,不遇则曳尾泥涂,随其所居,无不夷坦,安能枉己从人,依权媚势,即封万里侯,佩金印如斗,于心独无愧乎!明台闻望久彰,不久必秉枢衡,第处江湖,拭目以观太平之盛矣。临当远别,曷任驰情。
又答友人袁有贤书云:
鄙人志在青山,今得遂矣,喜甚快甚!不宁鄙人,妻儿尤踊跃自喜,何者囗皆无所利于官故也。明春南归,与二三子者修春风沂水之乐,明不加不损之旨,于此生足矣,更何外慕囗近与郭伯子书云:所谓当世伟男子者,非谓有顺无逆,有利无害,谓顺逆利害不动于中耳。若以倘来之去留为悲喜,非孔子所谓鄙夫欤!足下青年壮志,尚须透此一关(「蓟门兵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