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口酒,痛苦地沉吟了一阵,继续说:“我看目前中国的局面,很像三国时期的割据混战。现在,西北有西北军,东北有东北军,长江流域让蒋介石盘踞着,还有大大小小的各路军阀队伍。另外,江西还有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据说把革命的火已经烧到蒋介石的大门口啦!在这样一个混乱局面中,总司令要是再不看准目标,改变一下他的战略方针,说不定哪一天还要跟红军开战嘞!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或者说没有。但是,再照目前这样乱打一气,最后非把这个队伍给葬送了不可,你说呢?”
听了这番话,苏进心中一怔: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和我又是多年不见,刚见面就说了这么一通话,难道不怕我回去报告总司令吗?
董振堂见苏进默不作声,又问:“苏参谋,你看我这个人有什么毛病?”
苏进笑笑说:“董师长,分别这么多年了,你叫我从何说起呢?”
“过去还是了解的嘛!”董振堂把诚恳的目光投向苏进。
“你是我的老师,你的优点很多,很值得我学习,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缺点。”
“你再想想!”
苏进看董振堂非常认真,非常诚恳,便想了一下,说:“1924年学兵团在北京驻防时,你对一个人问题的处理不是很恰当,我一直有不同的看法。”
董振堂认真地听完后问:“是不是武断了些?”
“是有点!”苏进点头说道。
这时,董振堂从军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拔出笔记下了苏进的意见。
接着,董振堂转个话题,又问:“日本的情形怎么样?”
“日本是个帝国主义国家,可是怪得很,社会主义的书籍却翻译了很多,出得也很及时。”
“你都看过些什么书?”
“学校的功课太紧,大本子没有时间看,小本子倒看了一些。”
“能不能给我介绍几本?”
“那都是日文的。不过,有一本《政治经济学大纲》,是北平大学出的,你可以找来看看。”苏进见董振堂待他一如既往,真诚坦白,就如实地说了出来。
董振堂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求知识的光芒。他拔出那支自来水钢笔,在小本子上记下书名。苏进看到董振堂严肃认真的神情,心里寻思:他大概是尝够了歧途彷徨的痛苦,急于要找到新的出路吧!
苏进在第13师住了两天,有事要去郑州,到郑州办完事,当晚就赶往第38师去。当苏进骑马离开郑州市区时,一轮皓月从东方徐徐升起。苏进这才猛然想起,今天大概是农历八月十五,中国人传统的中秋团圆节,不然月亮怎么会这么圆这么亮呢?苏进策马扬鞭快走了一阵子,然后又一边让马儿慢打消停地向前走,一边欣赏皎洁的中秋月色,一边放电影似的回想当前的形势。
“苏参谋,苏参谋。”
路旁的庄稼地里,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喊声。这么宁静的夜晚,这么皎洁的月光下,一个人走路突然有人喊,真的是吃了一惊。苏进赶紧勒住马头,回身一看,见第38师的见习参谋刘振亚正快步朝他走来。苏进感到非常奇怪,便问道:“刘参谋,你怎么在这里?”
刘振亚顾不上回答苏进的问题,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对苏进说:“不好了,周永胜派他的参谋长和敌人接头去了!”
苏进连忙从马背上跳下来,要刘振亚把情况讲详细一点。
刘振亚说:“今天傍晚,周永胜派第38师参谋长偷偷地越过前线,到敌人那里去接头,后来听说你今晚要来,周永胜又命令警卫营长,等你一到,就把你捉起来。”
苏进一听非常气愤,寻思了一会儿,说:“现在回司令部已经来不及了,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到第13师去,到那里和董师长一起想想办法。”
苏进带着刘振亚来到第13师后,先简单介绍说刘振亚是第38师的见习参谋,接着就把刚才的情况向董振堂作了汇报,并建议把第38师的曹金声旅争取过来。苏进认为,根据曹金声和周永胜之间的矛盾情况,是完全可能的。董振堂同意了苏进的意见,当即以董、苏二人的名义给曹写了一封密信,大意是:周永胜已叛变,总司令命你旅从现在起归董振堂师长指挥,同时规定了夜间的联络信号后,立即派专骑送去。
苏进又向董振堂介绍了刘振亚的情况:“刘振亚是个思想很进步的青年,第38师周永胜叛变了,他可以留在你这里当参谋。”董振堂便把那青年留了下来,并十分信任地把刘振亚提拔为上尉参谋,留在师部。
刘振亚冒险给苏进送信,苏进对他产生了好感和信任。这个叫刘振亚的青年,是当时孙连仲部唯一和共产党地下组织保持着联系的共产党员。大革命失败时,冯玉祥驱逐了在西北军中工作的共产党员,刘伯坚等许多著名共产党员都先后离开了西北军,但刘振亚却设法在西北军中隐蔽了下来,并和上级党组织取得了联系。但在这时,董振堂和苏进都不知道刘振亚的真实身份。
说来也巧,当天后半夜,前敌总指挥部突然通知所有部队撤到黄河以北去。董振堂马上把北撤命令通知曹金声,曹旅长果然执行了。从此,曹金声就暂归第13师指挥。
真是兵败如山倒。董振堂率部往黄河以北撤退的时候,整个西北军的部队无人统一指挥,争相过桥,乱成一片,一些骡马车辆和装备被挤下桥去,掉在河滩上横七竖八的,一片狼藉。这么多部队拥在黄河桥头等着过河,给养供应自然奇缺,凡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就连地里长着的青菜也都抢吃光了,即使这样,部队官兵还是要挨饿。这时,董振堂在想:从戎以来,转战河北、河南、山东、内蒙古、青海、甘肃、陕西各地,黄沙、戈壁间到处都洒着西北军20多万士兵的鲜血,可他们得到了什么呢?这次中原大战,仅自己所在的孙连仲部第5路军就伤亡3000多人,死了的横尸荒野,伤了的没有药品,活着的没有饭吃,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这一天正是农历八月十五,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的董振堂想起了在家的父母和妻儿。可是,军情紧迫,形势不容他多想。很快,他又指挥部队过桥。费了好大劲,直到拂晓,部队才过了大桥,到达了黄河北岸。随后,部队又开往京汉路以西的修武一带休整。
部队过了黄河以后,苏进赶到焦作总司令部,打算给冯玉祥汇报周永胜企图叛变以及临机处理的情形,以得到他的认可并取得合法手续。但这时冯已离开焦作,前往山西运城。苏进就向集团军参谋长李兴中讲了事情的经过,李兴中听了以后叹气说:“唉,叛变了,都叛变了!”
原来,这时第2集团军已经分崩离析,处于解体状态。首先是石友三擅自把部队撤到黄河以北,过河不久就宣布独立,想通过东北军重新回到蒋介石的怀抱。驻陕、甘非嫡系部队也纷纷倒戈,接受蒋介石的领导。剩下的只有宋哲元部队和孙连仲所属的第12、13、14、15师,以及孙殿英的残部,退到晋南、豫北狭窄地带,没钱没粮,处境极为窘迫。前线总指挥鹿钟麟宣布下野,去了天津,把在豫北部队的指挥权交给了孙连仲。正因为如此,李兴中听了苏进的汇报,才发出了“都叛变了”这一痛心的感叹。
苏进待在焦作无事可做,便又回到修武第13师师部,把向李兴中汇报的情况告诉了董振堂。
董振堂听了以后,沉默许久,才问道:“战争一连打了几年,朋友也各奔东西,咫尺天涯,难得相见。不知博生、振同、中岳他们的情况怎样?”
苏进略略思忖后道:“我在焦作时听人说,季振同虽然担任第14师师长兼总司令的手枪旅旅长,但处境也和你这里差不多,缺粮饷,冬装都没着落。黄中岳仍做团长。那边情况更为严重的是,黄河以南是蒋介石的部队,北面是张学良的奉军。处于如此境地,前途渺茫,败局已定。”说到这里,苏进停了一下,又说道:“赵博生在战事失利后,他的特种兵旅暂归宋哲元指挥了。”
苏进长叹一声,继续说道:“眼前的事实已经无情地告诉我们,中原大战是彻底失败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破釜沉舟,豁出命继续拼打下去;另一条路是接受南京政府的改编。听说孙连仲暗中派人去南京接洽过,孙本人也亲自去了一趟。据说蒋介石的条件非常苛刻,要部队离开河南,经徐州到菏泽、济宁一带驻防,尔后授予番号,进行改编,待改编完成之后,才能发放经费。”
听到这里,董振堂脸色铁青,两眼喷射着愤怒的光芒,霍地一下站起来,痛心疾首地说:“我们跟着总司令喊了多年‘卧薪尝胆、誓死救国’,没想喊到最后,竟落到如此境地!这简直是极大的屈辱!”
苏进惨然长叹道:“唉!大势所趋,徒唤奈何!”
董振堂像是问苏进,又像是问自己:“常言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但不知博生、振同他们都是怎么打算的?难道就这么等着束手待毙,接受改编,任人宰割么?”
苏进低着头,沉思了一阵子,说道:“博生带着500人去陕南,估计也很难站得住脚。我打算在你这里住几日后,就到第14师去,前几天,振同带信来,说他的第一旅还缺参谋长……”
两人正说着,从外面进来一个人,穿一件灰布大褂,戴一顶咖啡色呢绒帽,像个教师,又像个商人,苏进一见此人,吃了一惊。经董振堂介绍,才知道是第13师的军需处处长宋奇峰,换上便衣要到北京去采购军用物资,临行前特来请示师长还有什么事情要办。
董振堂吩咐道:“给我买一本书,书名叫《政治经济学大纲》。”
“是北平大学出版的。”苏进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董振堂当着苏进的面,夸奖道:“没问题,我们宋处长正好是北平大学经济学毕业的,在这方面他是行家。”
“不敢,不敢。”宋奇峰有点拘谨起来,不好意思地摇头道:“师长过奖了!”
董振堂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到书铺看看,有合适的,给我多买一些回来。”宋奇峰点头称是,很快退了出去。
董振堂又续起刚才的话题,叹道:“唉!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辈军人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儿之躯,若不能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势必成千古罪人,有何面目立于人世!”
接着,董振堂猛地跳上椅子,哗啦啦一声从墙上扯下了那副多年来一直随他南征北战的条幅,那是曾经给过他坚定信念和无穷力量的誓言,字字千钧!他从椅子上跳下来,痛心地攥着双拳,表情痛楚,目光凝滞,久久地望着像支离破碎的山河般斜躺在地上的条幅,笔力遒劲,墨迹酣畅,个个足有升口大的八个草体字:
卧薪尝胆
誓死救国
董振堂心如刀绞,眼睛像是快要流血了!但他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几天后,苏进便离开第13师,到第14师第1旅(原手枪旅)当参谋长。
董振堂自从撤到豫北以后,脸上就没有一丝笑容。想当初,五原誓师,在共产党的帮助下,西北军金戈铁马,起死回生,军威大振。可如今,才三年时间,西北军却一败涂地,彻底瓦解了。严酷的现实面前,他不得不深思:“真爱民、不扰民、誓死救国”的口号,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和领导下才能得以实现。刘伯坚等共产党人虽然被冯玉祥赶出了西北军,然而,他们播下的革命火种却是赶不走扑不灭的。
于是,董振堂暗下决心,要去寻找刘伯坚,要去寻找共产党,去实现救国救民的理想和志愿。
一天,兵营门口来了一对乞讨的老人,几个士兵上前阻拦,把其中一位推倒在地。这时,董振堂恰巧路过门口,立即命令士兵把老人扶起来,并气愤地把士兵训斥了一顿。董振堂觉得,自己奋不顾身,南征北战,不就是为了救国救民吗?而现在,一个对农民一向报有深深同情的人,居然成了一个浩劫中原的罪人;再说,自己的家乡与河南毗邻,倘若这场战火烧到家乡,又该怎么办?这一切,不能不使他扪心自问而感到惭愧与内疚。
想到这里,董振堂转过身,面对推倒老人的那个士兵看了一眼,那士兵一看师长的眼神,非常害怕,战战兢兢,等待发落。
董振堂一看士兵吓成那样,强忍怒火,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的军队?”
“我们是老百姓的军队。”那士兵回答说。
“你们的父母是什么人?”董振堂又问道。
“都是老百姓。”那士兵又作了回答。
“好,你们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粗暴地对待老百姓呢?今后如果再犯,定按军纪惩处。去,把你们吃的饭给老人盛一碗来。”董振堂这时显得有点激动。
不一会儿,那个士兵端来了一碗干饭,倒在了讨饭老人的碗里。董振堂这才满意地转身走了。讨饭老人望着董振堂远去的背影,不住地喃喃自语道:“好人哪,好人……”
董振堂退守黄河北岸以后,思想总是忐忑不安,先后叫他三弟董志堂和父亲到晋南,通过兄长董升堂向冯玉祥报告当时经过的情形,并保证不久的将来一定要干出一番革命事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