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廖家大院里的太平缸,还真的与众不同。别人家的太平缸都会在外面雕刻些什么鱼鸟虫兽或福禄寿喜之类的图案。可是,唯有廖家大院的太平缸除了比别人家的大了许多之外,四壁上什么也没有。我曾问过我的奶奶:“为什么我们家的太平缸这么简单呀?”我的奶奶告诉我:“丫头,这世上的每一件东西也跟人的命运一样,红颜薄命,物巧易损。正因为这太平缸粗糙朴拙,它才不会招是非,才会落得平安无事。”确实,在后来的岁月里,经历过“土改运动”、“破四旧”、“文化大革命”等等波澜壮阔的运动,许多的人与物都早已面目全非了,唯有这太平缸安然无事。
我的奶奶凤丫头长到三岁时,已是粉雕玉琢如花骨朵一般,人见人爱。曾祖父更是疼爱有加,每天去医所坐诊时都会将她带在自己身边,就连开药方时也是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执笔。有时,我的奶奶会伸出粉嘟嘟的手去抢曾祖父手中的毛笔,曾祖父一点也不气恼,反而会捋一下胡须,推一下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镜,伸出手来耐心地教她执笔。曾祖父一边教一边念:一点一横长,一撇漂南洋,我家三姑娘,一人复习字。这样,我的奶奶学的第一个字,便是“廖”字。
我的奶奶五岁时,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随曾祖父去他的医所。那一天,来就诊的人很多,刚好店里有个伙计告了事假,就显得更忙了,有点招呼不过来。我的奶奶就挣脱了曾祖父的怀抱,自己拿了那刚开好的药方子到柜台上抓药去了。大家都在忙,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她。等到发觉时,她已将一副药都抓好了。曾祖父有点不敢相信,与伙计仔细地将那每一味药都核对了,没有发现错抓的,这让曾祖父和当时在医所里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惊叹这凤丫头真是神童。曾祖父为了考验她,当时就指着另外药方上的几味药让她抓,她也是一一抓齐,无一差错。我奶奶凤丫头从那时起就远近闻名了。后来,曾祖父问她:“凤丫头,你是怎么认识这药方上的字的啊?”奶奶回答说:“那是因为我看到那药方上的字与药柜标签上的字长得一模一样,看一眼就记住了。”听好了,她说的是:“长得一模一样。”曾祖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标签上的品名与药方都是他自己亲手书写的,所以,当然相同的字就一模一样了。受曾祖父的影响,上百的药名就这样潜移默化地进入了我奶奶的脑海,真不简单!人人都夸我的奶奶聪慧过人。
因为抓药这件事,曾祖父决定将奶奶送去读书习字了。恰逢洪江一私立女子学校创立,曾祖父就将奶奶送进那女子学校。奶奶在那个学校里是最小的一个。但是,她的聪慧博得了众老师的喜爱,大家对她也都是关爱有加。
从学校回到家里,曾祖父又教奶奶习字,拿出一本纸张发黄的书叫她临摹上面的蝇头小楷。临摹了一遍后,我的奶奶才知道那是一套秘方,一套祖传的秘方。她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直到有一天,曾祖父见她的字与那套秘方上的字已辨别不出真假伯仲了,这才叫她开始抄写那套秘方。于是,我的奶奶就屏声静气地开始认认真真地抄写秘方。那是一套从祖上流传下来的秘方,也不知流传多少代了。那秘方一共有八本,分伤科、妇科、儿科、无名肿毒等,都是用宫廷宣纸写的,虽然纸张已发黄,历史悠久,但是,字迹仍娟秀清晰。
就在那日复一日的临摹与抄写中,我的奶奶已将那几百个药方默记于心了,这让她后来受益匪浅,是她自己也未曾料到的事。
3
我的奶奶一边上女校读书,一边在家跟曾祖父学习看病。在空闲时,常常待在医所里饶有兴趣地看曾祖父如何对那些被病痛缠身的人望闻问切,从寸关尺脉的浮沉迟数脉象来诊断患者的病情,然后再沉吟着下笔开药方。曾祖父见他的凤丫头如此认真且记性好悟性也高,也有心想将自己的衣钵传与她,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都对他的这门技术不感兴趣,这让他颇觉遗憾,现在既然他的女儿如此热衷,他打心眼里高兴。于是,他常常有意无意地教她一些中医常识,什么阴虚阳虚脾虚肾虚阴阳平衡等等,再让她学着把脉。受曾祖父的耳濡目染,我的奶奶慢慢地掌握了一些简单的中医基础知识,很快对最简单的什么偶感风寒风热的微恙能够运方自如了。
然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一次她竟然将一个连曾祖父都觉得棘手的病人医治痊愈,事情传开以后,人们对我的奶奶刮目相看。
那一天,在曾祖父的医所里,伙计一开门,就看到门口倒着一个人。那人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本应是背在肩上的包袱和夹在腋下的油纸伞,也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无力地倒在地上。伙计叫唤了好一阵,那人仿佛昏昏欲睡,就是不应答。伙计们连忙着人去叫了我的曾祖父来。
伙计到了廖家大院门口时,正碰上曾祖父牵着我奶奶的手,准备送她去学堂。伙计急促地将事情简要地向曾祖父说了一下,曾祖父听完后双眉紧锁,觉得事关重大,他必须马上去医所。于是,他叮嘱我的奶奶,让她回头找家里的佣人吴妈送她去学堂。我的奶奶此刻却并不听从她父亲的安排,她小嘴一嘟,说:“不嘛,我也要跟着父亲去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病人。”曾祖父犹豫片刻,决定满足她的要求带她去医所,让她多长些见识。
他们来到医所里,见那人已被伙计扶进去正躺在那长椅子上。医所内已经有不少围观的人了,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倒在医所门口。曾祖父神色凝重地端详眼前这个人,这是一个中年男子,从他脚上满是尘土的那双鞋子可以断定他是一个行走远路的人,而他那饱满而又沉甸甸的包袱说明他并不是穷困潦倒乃至穷途末路。只见他脸色晦暗,神志不清。一探他的脉象,又是极不寻常的乱象,这让曾祖父沉吟不决,拿不准这人是得了什么病。他只能暂时做一些简单的处理,给他喂甘草水,掐人中,那人才微微睁开耷拉的眼皮,断断续续地说起经过。原来,他是泸阳人,叫杨成德,刚从贵州收购桐油籽回来。三天前,他途经靖县的一个苗寨,在那里讨了一碗茶解渴。可是,本来行路矫健如飞的他自从喝了那碗茶以后,就感觉自己的气力一下被抽空了,吃饭也不香了,变得浑身软绵绵的,整日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搭了排帮的竹排撑到了洪江,刚走到曾祖父的医所门口,实在寸步难行了,就昏了过去。
听此人如此一说,大家都认为是他喝的那碗茶有问题。可是,到底是什么问题,却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在曾祖父的从医生涯中,也从未见过这等不清不白的病人。他低头沉思良久,猛然想起,曾听长辈们说起过,在那偏远神秘的靖县苗寨,有一种风俗叫“放蛊”。那蛊是一种剧毒药,当地人又叫“沫药”,是用毒蛇毒虫毒蝎蜈蚣等等剧毒生物秘制而成。放蛊的人专门用这种蛊来对付那些过往的外来人。他们或将那蛊藏在长长的指甲间,或将那蛊拌在香蜡中,或混在烟丝里。在给人倒茶时,不经意间就将那藏在指甲间的蛊弹在了茶碗内,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来人喝下。或者在抽烟时或者在点燃香蜡时,那毒气已不知不觉地吸入了体内。中了蛊的人会觉得浑身无力,整日昏昏欲睡,吃饭也不香,用不了一年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当地人骂人没精神都会说他“像吃了沫药”。中蛊的人无法解毒,因为那蛊只有放蛊的人有解药,而且各家的蛊有各家的解药,并不完全相同。所以中蛊的人大多数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如果中蛊的人知道自己是中了谁家的蛊,他如果心甘情愿做放蛊人的奴役,放蛊的人看在他当牛做马不辞辛劳的分上会给他解药吃,他还有望捡回一条小命。
从那杨姓商人的情形看,十有八九是中蛊了。可是,即使知道他是中蛊了,也是件棘手的事,因为曾祖父还从未治过中蛊的病人,对此毫无经验可谈。该如何下药确实是个难题。我的奶奶见到这种情形,忍不住向曾祖父问起。曾祖父就把自己所知所想都告诉了她。
父女俩都在为这个病人的病情苦苦思索着,突然异口同声地说出“七毒散”。所谓七毒散,是祖传秘方中的一个处方,是专治一些无名中毒的药方。可是,这中蛊又非同一般,若用此方肯定得在原方剂上有加减才行。虽然父女俩这一点达成一致,可是,在该加减哪一味药上却有分歧。曾祖父的用药偏于保守,我奶奶的用药却大胆敢于突破常规。最后,曾祖父还是决定听取我奶奶的意见,叫伙计熬药。在此方中,我奶奶就打破常规用到了超过常用量好几倍的芙蓉花。当时正是深秋时节,芙蓉花正开得热闹。廖家大院那一树繁花似锦的芙蓉花在这一季里就差不多全用来做了药。用芙蓉花做药,并不是空穴来风。《本草纲目》卷三十六记载:芙蓉花并叶气平而不寒不热,味微辛而性滑涎粘。主治清肺凉血,散热解毒,治一切大小痈疽肿毒恶疮,消肿排脓止痛,李时珍就曾用此花制作有清凉膏、清露散、铁箍散。
吃了十来剂中药之后,那中蛊的商人杨成德体内毒性慢慢被消减,人也渐渐恢复了元气,脸上露出了正常的健康肤色,能够自由行走了,每餐也能吃下正常的饭量了。大家都为他的康复而高兴,杨成德本人更是对我的曾祖父和我的奶奶感激不尽,总说自己的命是他们给的,他会没齿难忘。见自己恢复得也差不多了,他归心似箭。临别之时,从怀里掏出一件玉器,说是他家祖传的玉凤凰,要我的曾祖父务必收下。曾祖父不是贪财之辈,百般推辞。无奈那杨姓商人大有不收则宁死之状,谦恭地请曾祖父收下权作是给我奶奶当作一小玩物。那是一件通体透绿雕刻精巧的凤凰,内行人一看都会赞口不绝,是难得的好玉。那杨姓商人亲手将那玉佩戴在了我奶奶的脖子上,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许多的事情往往在发生时,没有人能预料到它会与将来有什么关联,但是,它却如人生的伏笔,给将来做好了铺垫。就像我的奶奶,当时不过十余岁的她不会想到,自己救的这个人后来会成为她的亲人,自己会嫁给他的儿子。她也没有想到,这个玉凤凰也将成为她的爱情信物。无论她如何能熟练精准地给一个病人把脉,却怎么也把不准自己命运的脉象,她命运的沉浮又如何能透过那区区的寸关尺脉所能探得准?不仅仅是我的奶奶的命运,就是当时整个国家的命运,还有家族的命运,也都不是他们父女俩那纤巧敏感的手指所能探得准确的。
4
1937年7月7日,用我曾祖父惯用的皇历是民国二十六年,农历五月二十九日。这一天天气晴朗,这一天像往常一样即将过去。晚上十点钟左右,四周宁静,虽然没有月亮,夜空还是清亮,繁星闪烁。廖家大院里显得安宁而祥和,开龙、开虎在向父母道过晚安后各自去了自己的东西厢房。我的曾祖母一边收拾着衣物,一边呼唤着在灯下埋头习字的凤丫头上床睡觉去。曾祖父看着他的凤丫头手头上用来临摹的祖传秘方,说:“过几天就是六月六了,要把这些书搬上阁楼顶上去晒晒了。”曾祖母一边应答着一边将那秘方收起。每年的农历六月六日——老人们相传这是晒龙袍的日子,我的曾祖父都会让家人将这套秘方拿到阁楼顶上而不是院子内去晾晒以防虫蛀霉变。而且,只允许家人亲自去晒,防的就是秘方丢失。曾祖父打了一个哈欠,准备宽衣上床。我的奶奶也准备进入她的闺房里去了。她的闺房要穿过父母的卧房,在阁楼上。这一天即将过去,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静。
然而,就在此时,在中国大地的东北角,因居心叵测的日军制造的莫须有的士兵失踪案而引起的一声不平凡的枪声响起,将全国四万万同胞从睡梦中惊醒,也掀起了全国人民抗日救国的战争。由这一声枪声而引发的卢沟桥事变成了永载史册让国人没齿难忘的一件事。从此,日寇的铁蹄将祖国的大好河山践踏得满目疮痍,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洪江这座曾名冠湘黔桂有“小南京”美称的古商城同样也逃不脱这个历史的噩运,战火的硝烟同样也弥漫到了这座曾经如此美丽如此安宁的小城。
小城里南来北往的商旅们形色匆匆,忧心忡忡,他们不安地传递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与抗战有关的信息。此时,全国上下民不聊生,无处可让人安生。但是,也许是因为洪江这个地方占据了天时地利,日本鬼子的飞机难以飞入这群山巍峨中的小镇,这就让许多商人如潮水般涌入了洪江,出现了短暂的战时繁荣。外面的局势却是越来越紧,开龙商行的伙计每次出去收购桐油籽和木材回来都会说一路上是如何的历经千险,心如悬在嗓子眼上,都担心出了这趟差就没了下趟——怕客死他乡再也回不来了。而开虎的镖行在这兵荒马乱之际更是不敢铤而走险,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去那刀尖乱枪下讨食。开虎召集大家合议,听取多数人的意见,让镖行暂时刀枪入库,大家暂且修身养性,待时机一到,再重振镖行。加之当时到处在招募地方军,开虎就解散了镖行,给了各位护镖士安家费,让他们自谋出路。来曾祖父医所看病的人倒是不少,大家见面说得最多的也是有关抗战。曾祖父往往一边在为患者把脉一边不仅仅听患者说病情,还要听患者唠唠叨叨地说时事,让他明显感到了中国大地不平静非正常的脉象。此时的中国正如一病入膏肓的病人,饱受病痛的折磨。抗战的力量与日寇的侵袭如正邪双方在体内较量着,此消彼长,难以消停,中华儿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