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座安宁而又不失繁华的小城,它依山傍水,坐落在雪峰山脉厚实的臂弯里,沅江、巫水缠缠绵绵柔柔软软地从它身边绕过,又依依不舍地离去,千古不变。它静如处子,宠辱不惊地生长于斯,近八百年的风云变幻朝代更替并没有让它随着历史灰飞烟灭,反而更添它的文化深度与迷人魅力,让更多的世人着迷于追寻它的历史、文化。它充溢着湖湘地域的精灵之气和淳朴之情。这里曾经风光锦绣、流金淌银。它就是洪江,一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地方,一个声名鹊起的地方。
人们在这里生活得平平静静,悠闲自在。
沐浴着冬日午后的阳光,我静静地走在那深长逼仄的小巷,温暖的阳光如轻柔的羊毛毯披在身上。脚下的高跟鞋有节律地敲击着光亮的青石板,一声声清脆而又悠扬,在这幽静的小巷里久久回响,不经意间将我思绪拉长。不知道我那八十岁高龄的奶奶今天唤我来又将讲述她的什么往事,我在心里揣测着,步步走向那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深宅大院,那里住着我那与这座大院一样有着深沉故事的奶奶。
都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的奶奶自从年满八十以来,话就格外多了,只要我去她那里,她就会给我讲她的故事,有些往事是我从未耳闻的,但是她却记得那么清晰,讲述起来条理分明。有时候,我如果隔了三两日没去她那里,她就会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去她那里,听她絮絮叨叨讲那陈年往事。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总会惹起我的无限遐思,让我情不自禁地对我的奶奶生活的那个年代,以及她生活的那个家庭,还有她的经历浮想联翩。
只要穿过三条小巷子,就可到奶奶住的廖家大院所在的那条莲花巷。洪江就是小巷多,俗话说“七冲八街九条巷”,就是对洪江古城如实的写照。大概是因为洪江这个地方面积不大,前面是两条河,无处可伸展;又加上背靠嵩云山,延伸余地不大,人们为了让有限的地方发挥更大的用途,所以才会有如此密集七拐八弯的小巷。
穿行在小巷间,因为是周末不用上学,时不时可见到有活泼调皮的小孩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追追打打地跑过,也不知是谁家的毛毛和妹朵——在洪江,男孩子都叫毛毛,女孩子都叫妹朵,这乳名会伴随着他们长大直到少年才会被大名代替。
临小巷边的人家里,从那小小的窗口里传出锅碗瓢盆的声响,伴随着一阵阵的菜香飘出,有时能闻得出那锅里炒的正是洪江特色菜甜酱炒鸭。不知这户人家里住着怎样一个烹饪高手,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忍不住让人去遐想。要知道,在洪江,会烹饪的不一定是家庭主妇,很多大老爷们都是烹饪高手,他们往往以炒得一手好菜让自己的老婆赞不绝口为荣。
晚饭时分,小巷子里会陆陆续续传来一声声的呼唤:大毛,吃饭啦!三妹朵,吃饭啦!……在那一群玩耍的小孩子中,总会有一个清脆地回应一声:来啦!那一群毛毛妹朵中,不知有几个大毛几个三妹朵,要想知道是谁的爹妈在叫,全凭自己对那声音的熟悉度了。一般都不会错,万一哪个姑娘小子玩得忘乎所以没听到呼唤,同伴中也有会人提醒:大毛,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了。那个叫大毛的会一溜烟就往回跑了,不管眼下的游戏是否结束,因为他知道回去迟了说不定就会吃一顿细笋子炒肉——被父母用那有着细细碎碎的竹枝的竹条狠狠地抽上一顿。
竹子在洪江满山遍坡都是,随便掐一枝放在家中的门后角落里,时不时地大人们会指着那竹条对蠢蠢欲动有调皮迹象的儿子女儿严厉地喝上一句:是不是皮痒了想吃细笋子炒肉了!那孩子听了定会安分守己好几天。那细笋子炒肉成了小孩子嘴里既要调侃却又惧怕的事,如果哪个伙伴吃了一顿细笋子炒肉,那是很没面子的事,定会被同伴们嘲笑好几天。所以,小孩子为了不在同伴中丢脸,都会对父母的召唤百依百顺。时光流逝,这“细笋子炒肉”不经意间调教出了一个个温良孝顺的洪江男儿和女儿。
小巷弯弯,一路都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风情画:稚童嬉戏,老人闲聊,美女袅袅婷婷姗姗而过,一幅幅生动而有情趣。穿行于这小巷间,走着走着,会心情放松,脚步慵懒。小城的安宁让人不知不觉抛却内心杂念,抛却浮躁渐渐安静下来,仿佛光阴在此放慢了流速,让人生出不知此时是何时的感觉,忘世,忘情,也忘了自己。这种感觉当我身在成都时曾经有过,就在成都老城区的小街里,在那街边茶店里,看着一群悠闲自在的人左手握茶杯右手搓麻将,静观那茶叶在茶杯中如花般悄悄绽放,那感觉何止是不知此时是何时,更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如今,这个小城小巷的安宁不知不觉地感染着我,让我忘却烦恼,心安神宁。
小巷两侧的街墙都是那灰色的砖块垒成,覆盖在上面的墙灰都已是斑驳陆离,一看就知道是经历了几多岁月的侵蚀和风雨的吹打。时光流转,这小巷里不知道曾发生过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南来北往的燕雀不会知道,熟知网络精于网游的后生伢子时尚妹朵更不会知道,只有这默默无语的墙知道。
在那莲花巷远离喧闹之处,坐落着廖家大院。大院的高墙大门气势磅礴地矗立在街边,大门顶上两边有飞檐翘角,精巧古朴而又不失大气高贵,两扇大门宽阔厚实,外面包了一层铜壁。那铜壁显然是比我的年岁更长,因为它有着许多我脸上没有的陈旧的大大小小的斑斑点点和坑坑洼洼。仅仅从这门的与众不同让人一看就觉得这里曾住过一个不平凡的家族,它的主人肯定有着不同凡响的经历。
迈上几级台阶,推开虚掩的大门,跨过门槛,大院内的一切一览无余。大院内全由大青石板铺就,正中央是一座大大的太平缸,左右两边的墙脚下各摆了几盆花。我一眼就看到我那身着唐装满头银丝如雪的奶奶正坐在庭院东南角的那株枝叶蓬蓬勃勃花正开得热热闹闹的芙蓉花树下。她右手握小紫砂壶全神贯注地泡着她的茶,左手持一本开卷的书。一边喝茶一边读书是她的习惯,有时看得入迷时常常见她如坐禅入定。在我的记忆中,泡茶喝茶成了我奶奶生活的一部分,茶在她的生活中如影随形。
我轻轻地走近奶奶,在离奶奶还有十步之遥时,奶奶头也不抬声音清亮地招呼我:“丫头,来啦!”让我略微一惊,不能不佩服她老人家耳聪目明,都不用回头看我一眼就知道是我来了。我应了一声:“是的,我来啦,你的丫头来啦,奶奶。”奶奶这才抬起头来,眉开眼笑,笑眯眯地看我一眼。
“丫头”是奶奶对我的昵称,是她老人家对我专用的昵称,这个昵称从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看到我时就专属于我了,那时候我已是十余岁的半大姑娘了,伴随了我十余年的“莉妹朵”的称呼正在慢慢地从我的亲朋好友口中淡出,他们都直呼我的书名廖莉,或者有稍显亲热的就呼我莉莉。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全国上下正流行取一个单名,男孩多是单名一个伟呀凯呀勇呀鹏呀什么的,女孩子呢多是一个单名丽呀倩呀娟呀什么的,不像现在的人为求有个性连名带姓的取四个字或者更多字,重名的几率就少多了。后来有电脑了信息灵通了,我在网上一查,才知道跟自己同名同姓叫廖莉的人有上百。但是,我相信,在这上百个廖莉中,只有我这个廖莉有一个这样不平凡的奶奶,并且只有我一个人能得到奶奶的“丫头”这个爱称。
为什么奶奶在我十余岁时才第一次见到我,在我十余岁前她又去了哪里,这其中有着许多与动荡不安的历史、兴衰不定的家族息息相关的故事,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得完的。这就让奶奶有了泡茶的习惯,只要她老人家气定神闲地喝了茶,那故事就会如泉水汩汩地从她口中流出,仿佛那喝进去的茶都在她的心里化成了故事。所以,如果我想听她老人家说她过去的事,只要我投其所好耐心地给她沏一壶茶,陪着她慢慢地品味,那故事就会水到渠成地从她口中娓娓道来。
2
我的奶奶就出生在这座大院内。那时,这座大院当家作主的是我的曾祖父,也就是我奶奶的父亲,一位悬壶济世的行医者,人称廖郎中,大名廖承玄,字清玄,号博予。因为曾祖父一生与人为善,医术精湛,医治好了无数患者,而且从不计较报酬多少,所以,方圆近百里的人们都对他赞赏不绝敬仰有加。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人们尊重他,都喜欢尊称他博予先生。
曾祖父在离廖家大院不远处的莲花巷口开了一家医所,雇请了十几个伙计打理,自己只需每天去坐诊就行了。医所内最有特色的是那一长排一人高的中药柜,数百种的中成药与草药被分放在那一格格的小抽屉内,草药的清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大堂内。药柜的上方是一溜的瓷罐,里面装的都是鹿茸、桂圆、虫草等珍稀贵重药品。医所的墙壁上挂着人体经络图,还有李时珍画像,贴着十八反歌诀与十九畏歌诀:
十八反歌诀: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萎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十九畏歌诀:
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大凡修合看顺逆,炮烘炙炒总相依。
曾祖父偶尔空闲时,就会待在医所内供他休息的房间里。房间内有一书柜一书桌一太师椅,书柜里面有小楷书写的应试赋体文集、四书五经和大量的医学专业书籍,如《金匮要略》、《黄帝内经》、精刻插图的《本草纲目》等。
我的奶奶出生的时候,曾祖父已是人到中年,有两个儿子分别名廖开龙、廖开虎,都已成年。曾祖父中年得女,视为掌上明珠,取名廖开凤,小名凤妹朵,有时又被家人叫凤丫头。取那么通俗的乳名,其意只是为了孩子能够与普通老百姓家的儿女一样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家族中取名都是严格按族内辈分而取,曾祖父是承字辈,我奶奶是开字辈,到我的父亲就是名字辈了。轮到我时,取名却已不再依从族内规矩了。所以,经常是我走到哪儿,碰到有廖姓人就会有人问起我是哪个辈分的,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的曾祖父我的奶奶我的父亲的辈分。很多时候,如果碰上的是一个稍微年长的人,说起我曾祖父的大号,他会肃然起敬,惊讶地说:“你是博予先生的后人啊?”然后就会跟我说起他家长辈中谁谁谁曾与我的曾祖父有过什么没齿难忘的交情。从他们那神情中,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曾祖父辉煌的过去。
奶奶出生在阳春三月里,那时候,正是花红柳绿燕归雀鸣之时。曾祖父出门相告亲朋好友弄瓦之喜时,见到洪江城里百店都是生意兴隆,一派兴旺发达,顿时感觉精气神都旺了。他一口气登上了嵩云山,在嵩云寺里烧了一炷祈求平安的香。站在嵩云山之巅,他俯瞰洪江城,只见山下晴川历历,天宇澄澈,屋舍明朗,沅江之畔商船云集,百舸待发,上千只木排静待沅江上,泊满了半边江面。好一幅明媚阳春图!中年得女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他又下山来到巫水河边,折了一枝芙蓉树枝回家。
在洪江,老百姓有一种风俗习惯,那就是谁家添了小孩,为了孩子更易长成人,长辈会在第一年的春天里栽下一棵树,一般是柳树杨树什么的,只要易成活就行,寓意孩子能像树一样见风就长。芙蓉花也是木本植物,它有树的耐寒易成活的特性,又有花的特性,不开花时它就像一棵树,青翠挺拔,花开时节,它又繁花似锦堪比牡丹。在洪江的街边,一般人家的院内还有沅江巫水边都随处可见这种木芙蓉。曾祖父因为自己添的是女儿,就折了一枝木芙蓉回家,大概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不仅易长成人,还希望她像花一样美丽吧。及至后来,这棵芙蓉花随着历史的变迁也与人一样经历了几多波折,那都是后话了。
曾祖父将折回来的芙蓉枝小心翼翼地插在庭院内东南角墙下。那芙蓉像善解人意一般,当年就发出了新芽。后来每年的春上曾祖父都会去榨油坊讨一包菜油渣,放在缸里泡发酵了,再埋进那树底下。有如此富饶的花肥滋润,那芙蓉花在第二年的秋天里就结出了花骨朵,开出了几朵如孩子肉肉的手掌般大小的花儿,让全家人喜出望外。我的奶奶凤丫头在全家人的呵护下也如那棵芙蓉花一样茁壮成长。这期间,廖家大院内也是喜事连连,两个儿子相继成了家。当时,外面的世界虽然动荡不安,派系间的争斗也偶有发生,但是,老大开龙的商行生意兴隆,老二开虎的镖行也顺风顺水,一家人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我的曾祖母在尽情享受着这舒适的日子之余,就是逢初一和十五上嵩云山上的嵩云寺去烧香。还有一件几十年如一日的事,就是每年的大年初一天未亮,她会洗手焚香,在自家庭院恭恭敬敬地烧香拜佛,并向庭院中那口太平缸里虔诚地投下一枚钱币,以祈求新的一年生意兴隆万事如意。
曾祖母是一个裹过脚的小脚老太太,出身于一个传统封建的家庭,从小受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育,三从四德是她的信仰。一年四季,除了外出烧香和参加一些诸如庙会元宵会及亲戚间的走动之类的活动外,从来都是足不出户的。她任何时候都是盘着发髻,一丝不乱。不管春夏秋冬,她都身穿长衣长裤,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那一袭或白或灰的衣服里。廖家大院的人,无论是谁只要见到了她,都会安安分分循规蹈矩,仿佛她就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