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出事后的第二天，抢救室外的走廊里渐渐站着许多陌生人，他们有的来回踱步，有的唉声叹气，更多的是在默然流泪。日光灯投下的光芒让我的眼睛隐隐作痛，我不敢再望向那扇门，使劲压抑着自己欲将爆发的痛苦，却发现他们模糊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了。
恍惚中，抢救室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你们谁是病人家属？”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摘下口罩。
“我是——”他们异口同声，急切地询问着妈妈的情况。
“患者因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导致脑部充血，现抢救无效，已确认死亡。很抱歉，请你们节哀吧。”医生顿了顿，又脱下头罩，额头上冒出紧密的汗珠。
“你在说什么！”，“这绝对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啊……真的无能为力了吗？”人群中先是传来一阵吵闹，随后便听到各种哭泣和呼唤声混杂在一起，令我感到痛不欲生。
抢救室内，妈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上面已经覆盖上干净的白布。我慢慢走到她的床边，我抬起冰冷的手，在触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刻，我不禁浑身颤抖。多么熟悉的感觉啊，她的脸还是那么温热，总是带着让人无比踏实的亲切。可为什么..我和妈妈突然就阴阳两隔了，她还没来得及等到我开口说话啊……
我闭上双眼，转过身体却险些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医生在跟妈妈的亲属签死亡医学证明，我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看到证明书上妈妈的名字，无力而又无声地落下了泪水。似乎有无数声呼唤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耳朵里，可是我却再难以分清妈妈的声音。
我是妈妈从火车上抱回来的孩子。二十年前，刚出生不久的我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妈妈则是那列火车的乘务员。当火车停靠在终点站时，妈妈发现了我，我被结实的被褥包裹着，躺在椅子上静静地熟睡。妈妈大吃一惊，立刻朝车厢里熙攘的人群呼喊，大声询问着是谁把孩子丢弃在这里。没有人应答，更多的人只是匆匆一瞥就下车了。妈妈在向警察叙述事情经过后，表示要在找到我亲生父母之前，先暂时照料我。我就这样被交由一个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抚养，一下子就是二十年。
虽然经过很多调查和寻找，仍是得不到关于我生父生母的一点消息。妈妈索性就去办了领养手续，避免了我成为孤儿的悲剧。尽管妈妈因为我的可怜而常常难过，但能看得出她也是非常激动的，时不时就跟她的同事炫耀我长得是多么的漂亮可爱，并且不像别的婴儿那样哭闹不止。起初妈妈认为我是缺乏营养，才会这么安静。她就更加悉心照顾我了，甚至让别人顶替她上岗。到了我开始学说话的年龄，她才发觉我不太对劲。她呼唤我的时候，我根本就没什么反应，特别是在她教我识字的时候，只看见我张着嘴巴，竟听不见丝毫声音。医生在我的诊断书上写着“先天性听力和发声障碍症”，看到这几个字，妈妈慌了。她带着我又去了几家医院，诊断的结果如出一辙。好像对这个事实彻底绝望了，妈妈失魂落魄的四处奔波，想要找到能治好这个病的方法。所有医院里的医生都告诉她，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我的病是无法治愈的，劝她不要抱太大希望。妈妈并没有放弃，她为我买了助听器进行康复治疗。或许是她的付出感动了上天，我失聪的状况渐渐有所改观，终于在我即将上学时奇迹般的病愈了。
那一天，妈妈像往常一样呼唤我的名字，“知道吗？你先是动了几下耳朵，然后就朝我一步步走过来了！天哪，真的难以置信。我立马就带你去了医院，医生同样惊奇地检查你的耳朵，连连说是个奇迹！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根本不相信他们的鬼话，在不久以后，你也一定会开口说话的！”妈妈称我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可以得到上天的怜悯和疼惜。当时，在经确认我能够自主接听外界的声音后，她就扑过来紧紧搂着我，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我现在记不清了，应该是谢天谢地之类的。有时候，我因为疾病灰心失意，她都会以呼唤的方式鼓励我，就像黑暗中递过来的一双手，支撑我振作起来。在她的影响下，我没有变得自卑怯懦，我的坚强和勇敢是妈妈给予我的，它得以让我在同龄人面前不会觉得忐忑不安。
这么多年，妈妈不停在为我寻求能够治疗发声缺陷的药物。抱养我的那年正值她结婚的时日，外公外婆反对她收养我，她听不进规劝，惹得外公大发雷霆，差一点就把她赶出家门。因为孤身一人带着我，所以她一直都没有结婚，她不想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在同别人交往时就会讲清楚我的情况，还有她的愿望。我可以想象到，他们脸上浮现出的那些惊恐的表情，还有急忙离去的身影。我看妈妈也不年轻了，还曾无数次心痛地在纸上写下：“妈妈，爸爸是因为我这个样子才离开了这个家，他怎么如此狠心呢？我好恨他，一辈子都恨他！”丢下笔后就蹲在家门口哭，边哭边在心里咒骂着自己。妈妈看到了，脸上就闪现出复杂和不忍的情绪，她会生气的喝止我不要有这种想法，然后又紧紧攥着我的手，安慰我说：“妈妈一点都不后悔，妈妈能有你就知足了，你能好好的生活下去就是我最幸福的事……”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妈妈才把当年的实情告知与我。烛光摇曳间，我猛然望见妈妈衰老的面容，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妈妈对我隐瞒了这些往事，我永远都不会怪她，我只是感到自责。一个人把孩子拉扯长大，肯定忍受了不少难捱的事啊？每次想到这些，我都会重重的发出一声叹息，愧疚感越浓烈，想要报答这份恩情的意愿也愈加强烈。
正当我幻想着大学毕业后，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妈妈开心的生活时，却意外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彻底击碎了我美好的梦。妈妈从熟人那里得到消息，一位老中医的偏方能够对我的症状起到改善作用，她就迅速到老中医的家里去作了解。妈妈一贯这样的，每次她听到能治病的方法，第一时间就兴奋的呼唤我的名字，告诉我这令人惊喜的事情。可就那一次，她回家的路竟成了通往天堂的路。我从警察口中得知，妈妈是因为在司机的不断催促中，大巴车还未停稳就慌忙下车，结果一头栽在了马路牙子上。
妈妈的离世，对我来说是个晴天霹雳，轰然震碎了我的生活。我暂时休学，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见任何人。我没办法形容妈妈在我心中的位置，如何能告诉别人我的悲痛？从小到大，妈妈总是用她柔弱的身躯保护我，怕我会受到什么伤害，我现在有了保护她的能力了，残忍的现实不让我想想就把它剥夺了。空荡荡的房间里，我还能感受到妈妈的气息，只是当我回过神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因为心里压抑，我便走出房门，到街上散心。不经意中，我发现了一个女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还有一个小男孩跟在她的身后。车子停在一个卖瓜果的摊贩前，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沙子，她扭过脸生气地说道：“不准玩，快过来！看你这身上，弄得脏兮兮的。”就在这时，我赫然发现她竟然是妈妈！我有点不敢相信，又揉了揉眼睛，快步走向她。真的是妈妈！我又惊又喜，可当我就要来到她身边时，她竟然跨上车子，带着两个小孩飞驰而去。
“妈妈——是我啊！您要去哪？”我惊慌失措，本能地张大嘴巴，可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坐在后座上的小女孩，冲我点头微笑，大声叫我“哥哥——哥哥——”我在车后奋力追赶着妈妈，可妈妈骑的越来越快，渐渐就要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了。
“妈妈，您是怎么了？您回过头来看看我啊……您别走，我舍不得您走。您不是最爱我的吗？您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难道就连您也嫌弃我了吗？”我在心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唤，企图让妈妈感受到我的存在。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眼泪充斥了整个眼眶，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终于，妈妈的身影消失了。
“妈妈，这是为什么？您只要看见我，都会毫不犹豫的搂住我的。没有您，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儿了……”我无力的跪在泥泞的道路上，双手撑着地，眼前一黑，近乎要昏倒。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家里的床上躺着。午后蓬松的阳光覆盖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无比惬意。我的眼角还有些湿漉漉的，是一场噩梦啊？
“哦？你醒啦？”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连忙翻身坐起，看到妈妈正站在床边露出甜甜的微笑，两只手正飞快地织着毛衣。有一股激动立刻涌上我的心头，霎那间，我脑中一片空白。我难以抑制自己想哭的冲动，便开始疯狂抽噎起来。
“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伤心啊，妈妈不是教导过你，男子汉要勇敢，要坚强吗？！妈妈在这呢，不用害怕！”那种亲切的声音，透过耳洞贯穿我的全身。
我点了点头，缓缓走到水管旁，扭开水管。顿时，一股清凉的水流哗哗流了出来，我捧起一汪水撩到脸上，丝丝凉意渗透进我的心里，让我瞬间清醒。与此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也笼罩在我心头。
我心里一下子又恐惧起来，“为什么我看不清妈妈的脸庞，我是不是还在梦里？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心里越来越紧张，闭上眼使劲摇晃着头。但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居然发现我还是在床上躺着，僵硬的身体压着我的左胳膊，麻木的感觉让我惊恐万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中邪了吗？我要醒来，我要见到真正的妈妈！”我发疯一般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用力闭眼又睁眼，挣扎着想要马上从床上起来，但是每次都是在感觉已经起来了，才惊愕地发现自己还是在床上躺着。因为极度惊恐，我拼命地呼唤着——妈妈，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时只有绝望，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无数个夜晚，因为绝望哭吼，然后醒来，被妈妈拥入怀里，听到的也是这样剧烈的心跳声。
我精疲力竭……
那一瞬间，仿佛自己刚从妈妈身体里钻出来，要吸进世间所有新鲜的空气一样，我发出沉重的喘息，再次睁开了双眼。
空荡荡的房间里，我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怔怔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流下了那天清晨第一滴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