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忽然觉得生命是如此荒谬，又是如此徒劳。
在湍急的雷暴涡流中，被带偏的可不仅仅只有金属巨剑，其后甚至还有无数具被风暴伟力掀飞的钢铁躯体。然而那个随风暴而来的纤细身影，可不是什么怪物般的存在。那是一只破开空间晶壁，刹那间引动震怒雷霆的纤纤粉拳！
在散落一地的机械残骸中，艾尔沉默地凝望着那飘然立于其间的强大身姿，那是一名身材高挑宛如神话中女武神般存在的人类少女，披肩的银发，烈焰一般的唇色，以及那一身隐隐散发着暗淡辉光一看就知道并非凡品的沉重铠甲。
身披重甲的人类少女与周围宛若废墟般的场景似乎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其容貌纵使不说是倾国倾城，也算是举世罕见。在她那双深邃的如同昴宿星团的眼瞳中，无数逝去辰光正在其中生生灭灭，分分秒秒都在宿命轮回。仿佛除了那不可能之物，这世间的其他一切都激不起她平静心海里的一丝涟漪。
纯粹的强大，以及压制一切的霸道——那是艾尔对眼前少女的第一印象。从少女身上飘散出来的如同渊深大海深不可测的威压，艾尔过去只有在一些久居上位的实力强者身上才能感知到。
站在那收割者机甲残骸堆起的高处，少女回转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艾尔。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两人的目光在一瞬间接触，艾尔望着少女然后说。
「入侵者，或者说是尊敬的艾尔·贝利弗斯殿下，宇宙真大，世界真小，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少女表情舒展，微笑着说。尽管语调一如回忆重放那般的语调轻柔，言语本身却让艾尔如遭雷殛。
「…果然是你，安吉莉亚。」
艾尔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你是怎么解开『伽利略封印』的?」
安吉莉亚闻言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如若蓓蕾初开。
「殿下果然不是普通人，只是一瞬间，就觉察到了我的真实本体。事实上，如你所见那样，眼前这个拥有人类女性外貌的脆弱身体，不过是我众多降临化身之一。我并没有完全消除这具身体原本宿主的自主意识，相反的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我的深度催眠之下进行的，在某一时刻，我既是『观测者』，也是『参与者』。而从最终事实来看，我并未违反『伽利略封印』的规定本身。至于为什么是人类少女的外貌设定，只不过是当初系统随机分配的结果…」
……
安吉莉亚的解释让艾尔有些吃惊，他以前从未考虑过类似的想法。
事实上，在距今约一百年前，从外域返回的「行星」的新世代人类曾与当时还居住在地表的其他种族爆发过一场名为「回归之战」的全面战争。在这场持续数年之久的惨烈战争，新人类们在付出无比沉重的代价，最终凭借着在战争后期累积下来的微弱优势迫使异族联军退出行星表面，并与其各方势力代表缔结了互不进犯的和平共处条约——《环舞条约》（Run-Around）。在《环舞条约》中，对于涉及人工智能，假想生物等后世智慧创造物也都设置了相当严苛的规定，史称「伽利略封印」。
「伽利略封印」具体由三大法则构成：其一，任何种族的智慧创造物不得损害缔结《环舞条约》各方种族整体利益，或因不作为使其整体利益受到伤害。其二，除非违背第一定律，任何种族的智慧创造物必须服从缔结《环舞条约》各方种族的合理命令。其三，除非违背第一及第二定律，任何种族的智慧创造物必须学会保护自身。
自「伽利略封印」三大定律问世以来，就被各智慧种族近乎严苛植入到近乎所有人工创造物的意识底层，这看似不可修改不可忽视的规定，绝不仅仅是「建议」或者「规章」。但是显然这不是一个物理定律，所以并非现实中所有的智慧创造物都会遵守这一法则——至少暂时如此。更何况，「伽利略封印」本身也并非铁板钉钉一块，基于有缺陷的义务伦理框架本就充斥着不合理的内在对抗性，哪怕是出现在虚构文学作品里也会出现问题的，艾尔深知这一点。
「……」
「你欺骗了我，安吉莉亚…布兰德·奥利切中尉是你杀了吧？」，艾尔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不过是使徒机关的一只虫子，跟殿下不同，杀了也就杀了，何必放在心上。更何况能够在这么多收割者机甲支撑到了现在，在我看来，殿下您也是独一无二的。」安吉莉亚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你也要毁灭我吗？」艾尔问道。与表面故作镇静不同，自安吉莉亚出现自己面前，他就开始重新积蓄原力，身体各处的暗伤也被他强行压制下去。一旦安吉莉亚突然发难，他一击不成，便要远去。他并没有正面挑战安吉莉亚强横战力的打算，安吉莉亚那只是漫不经心的一拳，便轻而易举地撕裂空间晶壁，然后一举荡平视野范围内里所有的收割者机甲，其实力已是远超艾尔想象。在阿瓦隆系统的全景解析里，安吉莉亚从一开始出现其威胁级别便自动上调到了最高级别，代号是「众生之敌」。
「当然不会。」，安吉莉亚的回答很简洁，然后接着说：
「我是过来迎接您的，尊敬的艾尔·贝利弗斯殿下。」
「迎接我？」，艾尔有些困惑。
「包括N184前进基地在内，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迎接殿下您的到来而特意做的安排。当我从沉眠中苏醒，第一次在『矩阵』中看到殿下的第一眼后，我就知道您就是我的命运之人，我的使命就是要帮助殿下前往那一侧……」似乎在回应安吉莉亚的话语，一个流光溢彩的高阶立方体凭空生成，然后飘浮在少女的手心。此时在少女口中被称之为「矩阵」的立方体正不断闪烁着微光，数十个画面自底部飞快浮起然后不断放大，那是艾尔在N184基地内探索的全部过程，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光球准确地记录下来，每一处细节都纤毫毕现，几无视觉盲点。
事实上，隐藏在光球监控画面之后的是由无限次迭代方程所控制的多轨数据流看似简单，但实际上其背后的运算量规模惊人，恐怕只有达到少女这一层次的天赋异禀的智慧生命体才能够理解和掌控。
「那一侧是指？」，艾尔有些困惑。
「世界是相对的，同时也并不唯一。在无限的坍缩与膨胀中，在那星海深处，会存在被称之为『共轭宇宙』的孪生世界：它们可能处于同一空间体系，但时间体系不同，亦有可能处于同一时间体系，但空间体系不同，就好像同时行驶不同参照体系下的两列列车……而根据观测，这一纪孪生宇宙的『共轭系数』由于百年前的『回归战争』已经逼近非常危险的范围，极有可能会产生畸变，因此有必要派出『调整者』进行干涉……」
闻言，艾尔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这么说，我似乎没有选择，我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调整者』？」
「没有错，我之间就已经说过艾尔殿下您是这颗行星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同时在我在此处沉眠静待的命运之人。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些小小的试探，如果用那位大人的话来说，不过是开胃菜，如果连这些都无法解决的话，那也也不过如此……」，安吉莉亚抿嘴笑道。
「那位大人是指？」，艾尔问。
「实在抱歉，关于那位大人的身份，因为权限管理的关系，我无可奉告，还请见谅。」
「如果到达那一侧，我的使命或者说任务究竟是什么？」
「这一点还请殿下放心，一切冥冥自有安排，届时还请殿下顺心而为。」
「……」
在没入无边黑暗之前，艾尔向眼前的少女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一定要去吗？」
然而安吉莉亚并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望着他。那一瞬间艾尔看得清楚，少女的目光第一次变得迷茫。或许作为智能和个体能力远超人类的异族生命体而言，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人类关于告别故乡的伦理意义。
「这不能怪她…」，那是艾尔心底升起的最后一个念头，意识开始渐渐模糊，那感觉就像是一条大河中随波逐流了很久，精疲力竭却无法靠岸，而后他视野中的太阳也终于熄灭了，永夜无声无息地降临。
他堕入黑暗了。
……
……
那是荒野深处，朝雾迷茫的一瞬间。
滚落到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浮现出鲜明的轮廓，如同睡莲般绽放在暗夜中，良久又没入了无垠的黑暗中。那是一个踽踽独行的孤单旅者，脚步匆匆，就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只是在再度没入黑暗之前，恰逢天际排过一道惊雷，一时间电光如龙，灼亮四野，让人来得及看清旅者脸上的表情——
一瞬间，旅者一片漆黑的眼瞳里浮现出了看似怀念的情绪。更令人惊讶的是，即使是身处在这样无光的世界里，他唇角微绽，分明是在咧嘴笑着！
「被找到了吗？这样子似乎能够变得有趣一点了……」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处驻地里，瘫坐在办公桌前的雷蒙德·贝利弗斯正揉了揉因为过度费神而酸痛的眼眶。就在刚才，他堪堪处理完了一天累计下来如山般的琐碎公务，正是身心俱疲的时候。转眼间，随从秘书又敲门送进来一大叠文件，这让已经年近半百的他也是叫苦不能。正当他准备强打精神再度提笔时，「轰隆隆…」，遥远天际处，一道惊雷凶猛掠过，身着暗金军服的年迈骑士闻声霎时为之一震，就连手中的钨金钢笔都几乎快要拿捏不住。
雷蒙德摩挲着手中钢笔的钨金笔尖，然后又抬起头，若有所思，只见他目光如炬，似乎要穿透眼前的森冷高墙，直刺那茫茫荒野中的某处……
「即使得到真相，也不见得是绝对正确的…我们的世界里没有绝对正义的英雄，也没有命中注定的坏蛋，每个人都在为生存或者说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战……」
半响，他才回过神来，幽幽地说道。
「所以，我亲爱的小艾尔啊，你可不能光读一些美好的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