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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荆襄客

鸠兹地多无赖子,游手街坊,拖鞋侧帽,布带缠腰,层衣不钮。左手握尺许烟竿,粗过于指;右手托樊笼,调驯鸟。每晨集茶肆中,数十笼排列檐下,鼓翅喧鸣,嘈杂聒耳。鸟经练习,能引吭作丝竹声,或鸡喔喔,或猫唔唔。百响间作,各以善鸣争胜,习俗固然也。

客有自荆襄来者,亦驯一鸟,携笼入茶肆,悬众鸟间,其舌关之巧,更非诸鸟所及。无赖辈从旁眼热,积妒成忿,谋欲夺之。一长脚汉浓眉如帚,拳巨如罐,瞋目大呼曰:“诸君但能言之,何莫行之者?”乃撩袖踏步以进,撑手托笼底,意将挟之以走。

荆襄客徐起,以指点汉胁下。汉手若僵,擎不得下。客缓缓取笼以去,而汉手仍擎如故。或召之走,终呆立不移寸趾。众知为客作恶,急追及之,长跪以请,强拽旋踵相救。客初不承,叩祈再三,始回步。至汉前,但一试手,而汉之手下矣。汉不怒,亦不谢,懵懵然垂首而窜,客亦迈步去。

明年,客复来,无赖辈识其状。时当演剧江滩,客方顾曲立高阜。无赖辈杂稠人中,思欲以众力挤而颠之,奋勇鼓锐,势若排山。乃众虽极尽平生气力,而客卒岸然不可少动。忽脱臂一闪,后拥者悉蹈空而仆。众益怒,四围包裹,尊拳毒手,乱次以投。时客执无寸铁,惟左右手各握一人以受挞。冲围且脱,仍手一人回至所住舟中,掷置舱腹。

舟人知而劝纵之,且谏客曰:“君所以不远千里而孤身异地者,为求什一之利耳,岂欲以勇名天下哉?彼众而我寡,今斗而不胜,祸未有已也。苟货可售,则脱货以行;不然,移棹他所,何患子母之不可复权也?”客是其言,遂投牙侩家,将尽售其所载。正估值未决,无赖之党过而见之,问牙人,得悉其姓名。

是夕,有刺投于客舟,以翌日为卮酒之约。客许诺,要信而去。明日,客于舟中启箧,出双刀,长尺许,布缠而缄束之。舟人见之大骇,曰:“客欲杀人乎?则大祸将兴,毋相染也!不如乘间谋遁,乃其上策耳。”客曰:“何丧气乃尔!虽然,我固非杀人者,而有可以杀人之技,将示之,使自退耳。”乃怀刀待于市,即有数猛汉相捧以行。

进一观,辄下键加锁焉。观甚闳邃,凶徒蚁集,何啻千百为群。既导客至堂上,乃走相告曰:“客技甚神,真万人敌矣!今我等党聚,不足万人,请为一角胜负。如再见捷,当北面事之。”客曰:“何苦乃尔?仆所以冒昧者,以诸君欺仆孤另,始欲夺我之所好,继欲颠我于不虞,故不得已,而略报不平耳。今君等恃众见厄,而迫我以重围。设一举手,不重伤不足以自解;伤则毙命者,正未可以数计矣!王法具在,不伤固死,伤则亦死也。今请略施小技,苟谓可敌,则敌之;脱有不可,则纵我去,可免两败也。”众哗然以应曰:“谨受教。”

客曰:“乞取小豆一斛来。”众依其言,取豆至。客令众各手一撮,即撒灰画地成圈,以己立灰圈中,而众环其外。解布束,出利刃两具,嘱之曰:“我刀且舞,则诸君各以所握豆颗一掷,飞投以入。或落圈外者,非所敢知;如圈内有一完豆,即以油鼎烹我,弗悔也。”嘱毕,抡刀而舞,四面盘旋,如白练一团,一不见影。豆飞如雨,惟闻刀声淅淅而已。

豆既尽,则客舞方罢。视圈内,积豆厚寸许,皆碎割无复完者。客曰:“诸君悟否?倘一见敌,则观中人皆如此豆矣!”众俱默然逡巡,振管肃客以出。

箨园氏曰:御妇如皋贾,妻因之一笑。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虽然,使荆襄客不自有其技,何致为无赖所忌?观中之围,我不杀人,人将杀我。杀人则王法所在,终亦不免。幸无赖中,无有敢死者耳。设或不畏其技,而拌与之决,则杀与不杀,客亦俱毙矣,又何若无技者之常自坦然也?

白衣蓝

白衣蓝者,皖人也,以测字决人休咎,有奇验,尝寄栖沚镇。其术与糊口江湖者不同,问卜者令自书一字,审字结构,揣形度意,判断确有深义。

有繁昌客,书一“彝”宇,叩问生平,而字依俗书作“彝”[下大]。白摇首,无所置喙。客问故,白云:“直言恐犯君忌,能恕我乎?”客云:“但言无害也。”白曰:“其字侧首而右顾,非正也;粉在夕下,乃暮夜中一脂粉营生耳;脚下大字,象张胯形。倘阁下不作梨园佳子弟,则秉兰赠芍,香闼必有情种。”客闻暴怒,咆哮狂跃,几欲奉以尊拳。赖旁观解围,始汹汹以去。及访客业,果以妆台红粉创建家世者。

又有酩酊客,山西人,书一“具”字问兆。狂醉走笔,脱离点画,首尾不相连络。白劝客及早检装归里,据字兆,两足腾空,并无立身之地,毋以濡滞自误也。客愁容可掬,默无一语,掉首而回。是夕,投缳于旅邸。盖客以债券缠身,卜问休咎,已有死心也。

或疑字非面书,意当不中。隐使行脚僧书字,转致以问。僧不识字,书有“一”字,断而复续。白言:“一字难成,飘零无地,是孤寡而流落者也。”有显昔欲难之,亦书“一”字,使持以示白。白曰:“以一字横行于天下,上赖我为任重,下赖我为弹压,此贵人也。”

有舵工问事,未传所书何字。白无他辞,惟令立即回船,解缆放棹,移舣他埠,舵工依言徙之。次晓,原泊处有浮尸在焉,津吏报县,尸有致命伤,无所得凶手。凡尸所停泊各船,逮捕考讯,株连殆尽。致有货其船不敷讼费者,惟舵工以卜兆得免。

世传白衣蓝奇验甚多,兹录其脍炙人口者数条,以志术士之异云。

三足蟾

江西省城,有年来一术士,行装修洁;随从一傒僮,貌如冠玉。既定馆舍,凡医卜星相,习江湖业卖技城中者,悉召至,而语之曰:“诸君为我姑辍业,吾术行,诸君无所用其长,不如坐而受酬。吾当解橐,使诸君不忧窘乏。”诸术者遂俱为罢市。

所来术士,本一黑头公。及出红丸一粒,吞之,则精神焕发,故态悉更,童颜鹤发,居然神仙者流。乃尽易前装,另作结束,如三清殿老子状。更别择一清净场,布席安座,陈设精良。支一丹鼎,古铜雅制,架炉炽炭,满盛清水煮之。术士升座,呼道童授金钱一缠,盛气嘱之曰:“为我取宝来!”

座前有方塘数亩,童掷金钱钓于水,有物浮波以起,望钱奔赴,状若吞饵之龟。引而出之,一三足蟾也。绿光泛彩,翡翠无其碧,庥粒连缀,圆若绀珠。审睇之,茸茸遍体,犹骨种羊之旋毛成颗也。置蟾鼎炉侧,偃伏甚驯。有患病者来就治,则以金钩探蟾口,钓出其舌,刀刲一线许,沥以鼎中沸汤,以饮病者,无不立效。或疑蟾为伪物,然两睫启闭,指瓜灵活,确有生气。每一刲舌,则血染唇边,目惊而合,起爪爪其唇,俨若负痛状。但舌尖随割随复,日即数百割,依然完好,以是人皆仙之。

最奇者,一切盲人,不问自矐凡几载,但取蟾舌尖沥沸汤中,撕绢条渍于汤,贴绢盲眶上,熨片晷,即去其绢,两目炯炯察秋毫矣。或疑而叩诸盲人,曰:“能视我冠乎?”曰何冠:“能视我衣乎?”曰何衣,一丝一缕,言之皆凿凿。瞽且笑曰:“吾方杖而来,步而归,岂勉强者所能诳人耶?何疑我者不思之甚也!”由是神仙之名,传播一时。

求医者环拥如堵,或数金,或数十金,数百金,争先投赠,日获朱提无算。衒术仅月馀,即卷包以去。凡瞽儿复睹者,至四十馀日后,皆蒙昧如故。然虽空费多金,意卒无悔者。盖自分此生永无天日,乃数十日人情物理,竟得灿着于目前。倘不遇此老,即拌千万金,未可致力也。

噫,古之术士,若七七顷刻之花,左慈鲈鱼之钓,昙花幻影,不过使有目者目眩而心迷,颠倒之术,止转瞬间耳。乃此老力可回天,能使两目双盲者,获睹天日至四十馀日之久,术亦神矣哉!

箨园氏曰:刘昭远字海蟾,好事者因而附会,遂以海为刘名,而创为刘海捕蟾之说。今绘事家所作《步螗图》,则以金钱作引,意者步蟾攀桂,亦金钱是赖耶。顾刘之以金钱捕蟾,所获止一蟾;而此老之以金钱捕蟾,所费止数金钱,而所得于蟾者,乃至无数金钱。是刘之教人捕蟾,教以用金钱之法,其法仙矣;此老之教人捕蟾,更教以获金钱之法,其法不更仙乎?

龟异

江面之阔,人谓“上有六百丈,下有黄天荡。”道光庚戌夏五月,有龟数百万,自六百丈蔽江而上,广阔及之,似有次,似无次;相去或尺许,或二三尺许不等。舟过,为桨板所激,虽翻蹶抛堕,漠若罔闻。或探取之,略不惊避。置之船上,蠢蠢然任人撩拨,任人捉摸,亦无意求遁,惟引领作左右顾而已。人终不察其故,不敢相厄,略为玩弄,仍投之江。则又四爪如桨,逐队以游,衔尾不绝,从容毋迫,蹒跚五六里,即沉没无复踪迹矣。

此事得未曾有,客或述其异于广座。座有查生者,闻之笑曰:“是未足奇也!江固有龟,特其俱浮而上,是以可异耳。无若所见本为所无,突如其来,多且与龟同者,为更异也。”因言其村缭绕山谷间,层岚绵亘相对峙,溪水界其中,望衡对宇,各据东西两岸。溪阔仅容桥三板,水深不盈尺,鸣泉穿袭石罅,泠泠可听。虽有游鳞,并无过三寸以上者。一日,有鲤不知几千百群,泼泼盈溪。其大或尺馀,或径数尺。有浣婢以筐罩水,获一尾以归。或以是为白龙鱼服之类,杀之不祥。婢卒烹之,少年负胆者遂竞取之,味亦如常鱼。翌日,觇于溪,则鱼已杳然,去如黄鹤矣。食鱼者终亦尢恙。其果鱼耶,其非鱼耶?终不可解也。

何东雅

郢东贾人子何东雅,贩药材为业,同伙邹湛心,趣装百粤。舟至赤水峡,风猛舣连,数日不能解缆。两人登岸寻山径,游步渐远。

至一坞,石磴崎岖,绿树阴合。忽苍莽中来羊数十头,接队以行,似有驱者。渐出丛榛,见一人熊踱于后。两人猝遇,猛不及避,欲投歧路,以图匿迹。熊已识之,出手阻两人,使并入羊群中。两人不得已,随羊以行。

攀巉岩,登其巅,有洞启焉。羊入之,人顾熊已逼,亦入之。熊最后入,掇巨石以塞洞口。洞甚宏敞,上漏日光。洞中朗彻,内所蓄羊难以数计。羊有牢,累石为阑,驱羊牢中。两人战栗,不敢少动。熊攫得邹,坐石上。前有积水成渠,熊即卧邹渠上,澡以手。撺取加膝上,掘而断之,龁食甚甘。顷刻而尽,血淋淋遍溢唇吻。食已,但回眸一顾何,辄倚壁成寐,状若酩酊烂醉者,鼾鼾甚酣。

何视洞中,火枪铁叉,狼籍满地,皆猎户之死于熊者所遗器械也。何思身在洞中,已是万无生理,不如趁此拌拼一死,较诸坐待毒口,尚有万一之望焉。机会不可失,恐过此无致力之处矣。择铁叉中取其尤利者,左右手各握一叉,窥正熊睫,穷其力刺眶入之。熊从梦中惊其变,锐爪摭叉尖,用力猛,并掣两睛拔之出。既矐无可见,何得厕身羊群,移徙以自固。

熊知不能索,欲诱何杀之。寻至洞口,撤一所堵巨石,守门以待其过。羊见洞辟,渐有窜出者。每出一羊,熊辄捉而摩其脊有毫,摩其踵有毫,则纵之。何睨洞中,见熊所食羊,有褫皮无算。因取羊皮裹其身,穿皮成孔贯以带,绾结甚固。乃驱羊连队,陆续走洞口。熊试羊至数十,意亦烦怠,抚背一掠,即掌其臀,使腾而出。何愈益驱群,以乱其意。已揣知熊技止此,乃伪为羊行以过。熊且掠且掌,何遂得出,竟脱虎口矣。

回船诉其状,船人大怖。因同伙遇害,势不可以独归,乃诣县报案。偕捕迹其处,则熊死洞门矣。邑宰以所验不诬,准给移札还里,人多见之者。其入肤肉黄瘠,以其胆破也。自言所最惊者,熊既抟噬邹后,复回头一顾,顿觉魂由窍出,是即胆裂时也。

箨园氏曰:熊类不一,匪独人熊也。马熊最猛,亦最少;猪熊、狗熊,江浙群山中,亦往往有之。其熊数日不使猛,则胀欲死。故尝登山岩,卧险峻处,踊而堕之,再登再堕,以松快其筋骨,谓之跌标。卖拾锦戏者,尝蓄之。其状甚驯,能舞枪棒,旋转如法。然卧少刻,必持连枷力击之。不如是,则熊且病也。若人熊,视他熊为较灵,悍亦过之。竟体无可容刃,惟咽际伤堪致命。发长如马鬃,鬖鬖覆面,目蔽不得视。惟跃则其发上掀,目可下顾,故行则必跃。猎熊者持火枪,坐骏马,掉缰背向,以俟熊至。百步外先大声叱之,熊闻声,以手开覆面发。仰首远嘱,则咽露颏下,遽发火枪中之。熊虽着枪,不即毙,望人而奔,其疾如矢。猎者预爇火索盈把,面置其一于地。枪既发,即鞭马以驰,更沿途抛掷火索以惑之。熊性善疑,奔而见火,必检视,灭其烬,始再奔;再见,再灭之。如是数四,则人去远矣。何东雅之刺熊也,使仅中其咽,则熊于将死未死之际,贾其馀勇以杀何,犹毙虮虱耳。惟其两目俱矐,勇无所用,故何得从容以遁。是固何之命当不死乎,亦由制之得其要也。

季鸦头

季鸦头,新和小竖子也,在三山矶就成衣家学刀尺业。人无恒性,未周年辄欲弃师他往。然促膝相守,昼夜不离,脱身无所。乃成衣之使剪,犹书家之使笔,惟熟习者为能信手。易以他剪,不便也。一日晨起,赴里闾缝纫召。季为其师检刀尺,暗易他剪以往。师开裹,怪其误,使回铺取剪。季遂席卷铺物,以逃归路。当北行,度师觉必追归路,乃尽典其物,挟资南走。

季有姻戚许某,为祁门富家总理质库,腰缠颇裕,厥性敦厚,亲串多丐润者,因问道径赴祁门。山径既非熟识,齿稚复无捷足。沿途多觅代步以行,腰橐数金,随手散尽。比至祁门,馀止数百文。天已昏暮,不及访许居处,暂投旅店以栖焉。与补锅匠同室,匠有藏金,季窃取之。比晓事发,为店主人所迫,袱被缊袍,无一存者,惟留短衫蔽体而已。

觅至许所,许适他出。有掌计簿谢某者,亦季同邑人,然不相识也。闻为许戚,讶其寒,问衣何往。季言:“腰藏白金四铤,投店与补锅匠同榻。匠欺黄口无能,伪为失金者,冒吾金为剽窃物。金既被掠,而所服所卧者,亦悉数夺之,所由一寒至此也。”谢大怒,谓:“贼杀才敢尔耶?必毒报之!”因问季何便多金如许,季曰:“母之授金,冀得许翁大庇护。谓无豚蹄,不可以祝篝车。令至祁门,必多备贽物以见。更兼途中刻苦趱行,未敢稍有糜费,故至此尚有数金耳。”

既而许回,谢问知为许戚不谬,乃曰:“贼补锅,欺儿藐弱,夺之金而又劫其装。非送官惩治,此恨不可消也!”许曰:“此儿虽曾于孩抱中见之,然间隔已及十年。近状既所未悉,亦未可造次也。”谢不听,遂投刺捕衙,使拘补锅。已集两造,将升堂矣。

捕役告谢曰:“是狱不可诘也。”谢曰:“汝知此金必非孺子物乎?”捕曰:“吾有术,请姑试之。苟利于孺子,始可于公庭伸雪也。”因呼两造俱至五福堂,语之曰:“此猖神也,威灵赫濯。吾等奉案,或苦危难,祭是必获。果系偷金者,祷于神,则神怒加之矣。汝两人,谁敢神前自剖者?”补锅闻言,辄跪地百捣,口中喃喃,乞神视窃金者立加显报,叩而再吮,吮而更叩。

季则呆立不移趾,谢迫季使拜,季不拜;故迫之,则故不拜。谢曰:“汝若是,果非汝金耶?”季乃漫声应之,曰:“是补锅物也。”谢大惭,知不能讼,唯善词以慰补锅,重赠捕廉,狱得不诘。

箨园氏曰:若旅店敢欺童少,途中数百里,岂无一欺之者?邑城,王法所在,反不利于孺子耶?乳臭子似非善于用诈,然人则以其步也,而信之不疑焉。余寓白门时,役一婢,年才十二。一日,使行市,彼哭于武定桥甚哀。有问之者,辄云:“受主人命,携百钱交易。日中被剪绺者所窃,归必重挞,是以哀耳。”问者怜之,偿百钱使归。其谲如此,人有不为所卖者乎?视事者所不可不察也。

晁妇

嘉兴有晁负贩者,负贩远出,家惟老母少妇,共守门庭。妇任氏,荡无行,私一西商。商常夜宿其家,踪迹渐露,比邻多有物议。然事不干己,无相问者。

妇与商,凡有月上柳梢之约,必掩烛阖扉以俟。以故屈戍常弛,每不戒于扃鐍。因而为贼所乘,得掩迹以入。而妇室有私人,彻夜灯明,不时卧起,盗不能害。三漏已残,窃探媪舍,闻声齁齁然,知已沉入黑甜。奈老成门户,键闭紧严,无从措手。乃以身藏利刃,断窗棂攀栏以进。媪闻声响,即已惊醒,狂呼:“有贼!”妇亦应声助喊。乃贼胆如天,仓卒中尚敢启笼,掠得所储,而后拔关谋遁。媪情急,掩衣以起,逐贼出闼外。及之,必欲夺贼所携以返,扭结不释手。妇时亦起,贼见妇舍有灯出,大窘。因抽刃断媪头,得趋而脱。

左右邻闻喊急异常,皆列燧踵至,见老媪死,大为咋舌。群疑杀媪者,非贼也:妇行污秽,高年人保不语言絮聒,此必淫妇、奸夫忌媪双睫,故托贼杀之也。共搜妇室,于床后得一伟丈夫,衣履整洁,非能为盗者。知为妇奸夫,询其籍贯,盖西商也。遂诬以因奸杀姑,执送公庭,形迹宛肖。商与妇不服,官以外门不伤、墙未被凿、无穿窬情,因迫以刑,屈使诬服。狱既具,妇、商各按律处决。

明年,盗出江南界,劫掠被获,供出此案。移牒行查,令大骇,知失人罪重,遂雉经以死。

箨园氏曰:商若与妇谋杀姑,当声喊急迫时,何难早自引脱,而坐待邻至以成擒耶?其掩迹床后也,正其不虞邻人之疑奸搜索也。案系极刑,何遽不加详慎?第此案若作盗办,劫杀重情,限满而犯不获,则处参随之矣。人情患失,或以盗报,犹将抑之;况其原以奸首,苟可媒蘖成狱,何妨便宜判决。拌人性命,保我前程。而岂知避祸之祸,为更烈也?按律:和奸罪不过杖,乃西商以妆台欢爱,竞罹大辟,而晁妇且受凌迟,冤哉!然其事虽系有司之失察,而“朱婆龙为殃,癞头鼋顶缸”,风月场中,往往有此屈情。年少不羁者,闻此固宜猛省。

斯斯

斯斯,金陵女也。姓白,少失恃,寄养外家。舅陶姓,陶妇年三十以来,本宦家女,知书识字。斯斯虽少贫,未就塾受傅训,而日从妗氏问字,如《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之类,亦能上口成诵。性明敏,工刺绣,岁获工价过人,最为妗氏所钟爱。有外祖母暮年残病,钟漏并歇,斯斯自幼相随同榻。

岁逢大比,有六合诸生谢石帆者,年二十有奇,觅寓于陶。陶指厅事之西偏空室以赁客,其东则陶妇卧房。谢本以录遗先至,尚有同寓生约俟其至,则陶妇迁房以让。斯斯年及二八,情窦已开,每日以针线坐绣陶室,时或藉探祖母,过谢窗前;或托伺茶汤,流连槛外。生初意颇觉面觍,数日人情渐熟,闻弓底声,即出房索笑,徐步金莲后尘,藉窥陶妇房闼。

南都人方家举止,不琐琐作羞缩态。时妇方倚几读书,见生至,即起让坐。生问:“所读何书?”妇未即答。斯斯曰:“《第一才子书》也。”生曰:“闺阁中爱读《三国》,真奇人也。”妇曰:“寂坐无聊,藉此解闷耳。先生作何消遣,必有奇书可假也。”生曰:“我等埋头八股,所谓冥报罚受刀山油鼎者,即此是也。若果恶孽人,仅报于冥曹,则冷气一团,无肤肉可着痛痒,亦太便宜矣。”妇曰:“此虽戏语,具见先生卓识。”

生取视妇所读,乃“伏后修书”一段,因曰:“人服曹操之智,我谓曹操一愚人也。董妃、伏后之事,逆迹昭著,尚欲以临死之不言禅代,掩其肆恶之心,欲谁欺乎?况尔时形势,操即不弑妃后,而羽翼已成,亦非妃后之所能害。而操必出于弑者,恶之最,亦愚之极也。”

妇曰:“自古奸猾人,皆由最关紧要处所见不及,是以多行不韪耳。窃谓曹操虽愚,尚不若华歆之甚也。何者?操之经营篡窃,无非自为之谋。其弑妃后也,犹是盗贼之拒捕而伤事主耳。若华歆,为操鹰犬。操一生,聪明之举极多,不闻歆之分其功;至弑后大逆,乃毅然任其过。歆之事迹不多,搜后之后,惟收玺耳。曹氏两代大逆,皆歆一人任之。王朗、贾诩辈,恶不亚于歆;而此等作用,皆让功于歆者,正以愚弄歆也。”斯斯笑曰:“王郎尚有一隙之明,故闻武侯之骂而遽死。若华歆,则虽骂不死也。”两人议论,颇多风雅。

嗣是,生日以两人作谈友。一日十二时,坐陶室者居半焉。或移时不赴,则斯斯自至。非托问字,即藉乞火,年齿尚稚,狂戏无猜。尝共陶妇着棋,生作壁上观,凭肩压背,夜分而罢。

陶妇体肥多睡,斯斯每持针线,挑绣生侧。生因问女曰:“汝舅作机坊经纪,去家仅咫尺耳。仆于入门时,一识主人面。何至今十数日,未见其归也?”女曰:“岂唯十数日,恒数月不一觏。妗氏性甚乖异,常有「天壤王朗」之恨,与舅相冰炭焉。”生曰:“汝舅年近桑榆,妗氏娟丽若是,宜不相得也。但不识何以年齿悬绝若是?”女曰:“继室也。原配非良妇,舅氏非人饮{米追}而亦醉者也。然竟以此成富翁焉。今之妗氏,其父曾官少府,以赃败。捐馆后,贫不能成殓,利舅氏之财,遂为冰人所误。自幼娇养深闺,酷爱笔砚,不惟纺绩非其所长,并拈针亦非习惯。但立志甚坚,不肯自堕污泥。不然,老无耻将倚作钱树子矣。”

生曰:“年过三十,不施脂粉,姿态嫣然,领如蝤蛴,见者欲啮。”女曰:“毋妄言!因君风雅士,故招使入座。平昔落落,不容一世,几曾见与男子接谈者?”生曰:“汝父何作?”女曰:“父无长业,贱役耳。家之人,尚有一兄一嫂。兄为走卒,嫂惟作月老度日。”生曰:“汝嫂任事蹇修,何不为小姑早择佳婿?”女曰:“因君不见外,故告以家常,何忽作恶口喷人?”生曰:“此正论也,有何逆耳?”女曰:“邻房声响,妗氏醒矣。”手检所业,嗤笑而去。妇曰:“汝尚未睡耶?”女曰:“以妗睡尚未卸钏,故不敢去也。”妇曰:“汝第去,王媪已熟睡,吾自闭门就枕耳。”女出,过生门,犹窥问所需而后行。

时生接家书,知所约同寓生,已因卧病不来矣。女喜曰:“不来亦大好,不然妗氏徙居后院,妾亦未便常至也。”一日,女以生所书赠齐纨扇示妇,且言生已赠号羽仙,未知佳否。妇视其扇书云:

文君放诞亦关才,弓底逡巡损绿苔。敢动情时鸿瞥去,不留心处鹤行来。

笑教慧舌声成喘,狂到高鬟影欲颓。棋子满床慵未检,唤眠邻姆又连催。

妇视诗罢,密谓女曰:“虽然如此,人无贵贱,终身事不可不慎。汝妙龄人,贞心未固,勿自谓门吏家儿,失其检点。”女曰:“儿虽幼贱,曾受妗氏训,习知闺范,敢不自爱?”妇曰:“儿恒以才调自矜,未必毫无分寸。余心爱谢生才貌,亦尝思为儿谋。然「使君自有妇」,天涯海角,各守一方。倘一旦不足以相庇,祸儿不浅也。”女曰:“须妗氏为儿留意,儿不私许也。”

自是以往,又复三数口。妇偶启斯斯镜奁,于粉麓中得阳台诗一首,词甚狎亵,大骇曰:“淫婢业已如此,何见欺耶?”问王媪曰:“斯儿何往?”媪曰:“适闻惊闺声,东廊下磨镜去矣。”妇曰:“往唤之来!”女至,见妇有怒容,颇形局促,徐问曰:“呼儿何作?”妇曰:“谢生固在室耶?”女曰:“闻往三山街,候客去也。”妇掷诗几上,问曰:“是诗何自来哉?”女箝口半晌,乃答曰:“儿罪该万死!”妇曰:“所以戒儿自守者,诚欲为儿筹万全之策耳。何遽轻率若此?后事须儿自主张,余不谋为儿作桑中之好也!”

女泪下跪曰:“妗氏不豫儿事,儿惟有死矣!”妇曰:“余之谆谆告诫者,正恐儿之无生理也。儿姑起,容审思之。”问曰:“小星之赋,汝愿之乎?”女曰:“为张载作夫人,固不如为卫玠作婢也。”妇曰:“咎诚在我,我虽信心如铁石,然与谢生两房切近,耳目不多,诚恐或有差池,后悔无及。谋欲远之,故儿在谢室时,多不与俱。薪突之近,兀怪其燃矣。然今儿意虽决,未识尊翁可如愿否?”女曰:“儿父儿自言之,但儿无颜启齿,须妗氏耸父问儿也。”妇曰:“可。”

即遣王媪往迎白翁来,设茗后舍,妇与斯俱集。妇曰:“斯儿年已长,女大当嫁,翁曾为择有佳婿乎?”翁曰:“同事中不乏少年子弟,随觅随有也。”妇曰:“知子莫若父,翁顾不知耶?翁女才高而志大,非秀才无与偕鸾凤者。”翁曰:“此妄念也!岂有秀才家,肯与门吏作娇客?”妇曰:“唯其有之,是用唐突耳。”

翁曰:“长干同乡乎?”妇曰:“六合秀才也。”翁曰:“予老矣,一子一女,何忍文姬远嫁;况秀才中,安得有年齿相等者?”妇曰:“年二十有奇,富家子也。”翁曰:“既富家子,安有二十馀未调琴瑟者?”妇曰:“室有荆人,四德无一备,常有反目之患。秀才才貌两全,自恨娶非其偶,故思为改弦之张也。”翁曰:“然则簉室也。人世贪惏父,财利熏心,拌弃掌上珠,抛堕十八层地狱底,永无超生之日。余老矣,不能受儿女子终身毒口也。”妇曰:“是出儿之本意,固无预他人事也,翁请自问之。”

翁以问女,女曰:“是关天命,死活不怨父也。”翁曰:“痴儿年少,不明利害耳。人世不幸生女,贫不能养,投诸溷中可也,岂可卖人作妾?儿不必多言,余去矣。儿自有婿,何必秀才?吾尝见秀才而哀之,谓非前生大恶,不为秀才。汝前生又造何孽,而欲为秀才之妾耶?”言罢而行,呼之不顾。妇曰:“事不谐矣!”女曰:“明日归与兄嫂共说之。但谢生对儿言,事事皆如儿愿。惟恐薄幸郎言不由衷,尚乞妗氏为儿要其信也。”妇韪之。

是夕,招生于室,而问之曰:“闻先生属意斯儿,必自度力能肩任,则行之,不然,毋祸人闺阃也。儿言先生愿为置田产、构室庐,不使季常别墅,卒撄狮吼之锋。此非儿戏事,倘言不可践,事尚可已;使婚约已成,脱有二三,关人生死。此事斯父尚未允诺,而痴儿之受魔未深,早断情丝,犹可两全;若人已升屋,梯不可撤矣。”生曰:“斯言药石也。然大丈夫一言重于九鼎,谓予不信,皎日可盟也l”妇曰:“果如是,则两人俱无所悔。惟俟乃翁一言,斯决矣。”

明日女归时,翁尚司事衙中。女以情告兄嫂,具言:“谢生愿以千金作聘,苟得阿翁一诺,兄嫂等顷刻富家矣。”兄嫂皆大喜,立趣翁归决之。公曰:“儿无过惑此事,不惟儿他日不胜诸苦恼;而阿爷虽贱役,乃至卖女作婢妾,老面皮何以见人?”

女曰:“翁误矣!近世所重,惟黄白物耳。家无儋石,虽门高甲第,身价弗贵也。翁,一仪门监者,纵女不为妾,其增几何?一旦获千金赀,罢仪门之役,置机若干架,翁可坐享素封。兄则估计市价,多财善贾,丝贱则多收以为储积,织缎成则俟贵价卖之,万金可立致也。流俗眼孔,谁不亟思攀附,而谓敢作白眼相对耶?”

兄嫂亦怂恿其侧,谓:“此诚意外造化,使阿妹不乐从,亦未可勉强徇利。今事出阿妹己见,而布置之善,并与正室无异。以贫贱家,而与富贵家结丝萝,门户益光大耳,何有屈抑哉?”翁曰:“苟谢生果能以千金作聘,更购膏沃,以备儿终身衣食;然后具红绿帖,照结发仪行翁婿礼,则婚可许也。”女喜诺,即以回告谢生。

谢生家本巨富,别无同气人。性慧善读,年十五即入邑庠,甫弱冠而慈父见背。是岁新除服,橐藏数千金,来赴秋闱,意欲夤缘捷径。比至金陵,不唯无门路可寻,而录遗且复见摈。进取之念已虚,遂悉依白翁言,布置成礼。惟室庐恐女青年胆怯,生旋里后,大第宅不无冷落。因就便买陶家后院一小厅事两住房,花圃、饭厨俱备,仍移其外祖母同居作伴。

遣闱场已毕,举子回鞭。家中人询知生新获美眷,将以白门为家。谢妇大骇,日夜啼泣,要姑作书召之。姑曰:“初儿不归,疑其孱弱多病,深所悬念。慈闻以婚事维系,过数日彼当自回,无容汲汲也。”妇曰:“妇非不育者,所产虽弄瓦儿,而叔隗之年仅二十有五耳。即欲买婢侍寝,亦须姑命。乃竟不告而娶,姑不见罪,肆纵安有穷乎?”

每日纠缠不已,必勒姑作书,使生绝婚;不然,则携妇俱归。姑曰:“作书召之,可也;若谕使绝婚,则米已成炊,书香家何可误人儿女?至携妇俱归,则汝性悍暴,吾老矣,不谋见汝等酿成命案。”乃寄书召生。生得书,知母意不甚见责。眷恋新婚,又复迁延弥月。谢妇日不安室,至欲效赵五娘故事,自赴金陵,寻生作闹。母不得已,再书召生。

生乃谓斯斯曰:“母意如此,不得不暂辞归省。此间所置产,供卿日用有馀,固不须卿勤劳生计。然晨夕无个事,逸则生淫。或藉女红,以约束心猿;不然,乞妗氏择可读书教之披阅,亦可以消永日。妗氏见解甚高,尝语余曰:「吾之读《三国》,非真以巾帼自豪;他样院本,恐牵引邪想耳。」其言真金玉也。”又告陶妇曰:“母命远颁,不得不暂时作别。妗氏处家之法,丈夫所不及。区区财产,唯恃泰山之倚。女甥稚弱,事事须凭调度。仆归,以女甥禀白高堂,蹈空当复来。”

妇曰:“此去,无忘女甥也。妾虽蒙过奖,终系女流,年仅三十以外,非真练达老成。我家事,君所稔知。女甥得人,方赖以撑持门户,甚未可以迁延不至也。”女立妇侧,涔涔泪下,曰:“至诚君子,乞无忘妗氏之言也!妇女苦衷,非比男子。君归,团栾一家,伉俪自笃;苦命人涕泪天涯,眼穿秋水。君不得来,妾不得往,若听妒妇言,弃妾若敝屣,不如杀妾而行也。”生誓白水,以盟不贰焉。略停数日,摒挡一切。临行,陶妇又再三谆嘱,谓负心人不可作。女把手呜呜,哽咽不能成语,妇亦眦凝欲泪,生乃挥涕而别。

抵家,谢妇闻生至,哭而出。蓬头散发,撞首生怀,若猛兽得人,且吼且啮。闻者俱赴,力劝归房。母谓妇曰:“汝无隙可乘。彼为丈夫者,纵欲昧心,无从作色。乃觌面先授以衅端,则人即欲念旧情,强为作合;而见此面庞如鬼,亦觉畏惧心多,而爱怜心少矣。”妇曰:“虽白刃在颈,亦不使娼妇强夺枕上人也!”母又私语生曰:“余止此妇,容德两亏。每见好女子,未尝不妒人之得佳妇也!久欲拌千金购丽质,争此一口闷气,唯恐泼辣货从中构难耳。今儿自相妇,必有可取。然自兹以往,无复有太平日矣,奈何!”言罢唏嘘。

谢妇麻而巨躯,气象猛鸷,恶状怖人。日禁锢谢生,幽于密室。己则加意装束,昵侍生侧。而嫫母之姿,愈妆愈丑,生坐对大花面,异样修饰,真不啻天魔下降。况又尺寸不离,愈觉肉中刺、眼中钉。而可憎人之善笑,反不若可意人之善骂也。离恨长萦,相思未已,不两月恹恹成病。妇管钥尤严,除医生外,不得更见一客。母谕妇曰:“留而死,何若去而生也?”妇曰:“人无结发情,死固不足惜也!”则缄闭益密。

妇以生寸心不死,谋有以斩断孽根。乃函百金,从讼师求计。讼师曰:“此非讼之所得直也。彼誓守不嫁,官无断离之律。今幸生足迹不出户庭,请更益二百金,并生手笔数十字。习其点画,为作曹瞒赚元直之计。”妇依言,与之金。讼师于是束装至白门,访陶宅,知生所信者陶妇也,且闻女有娠将产。因买近邻,赚得陶妇笔迹而临摹之。先假作谢生手书,以寄白女,言其久病不起,必无生理;大姑青年美貌,未可自误终身。并附绝婚书。俾别择良匹。

女得书,泣告陶妇曰:“向以郎为君子也,故委身焉。分手未逾年,何变卦之速也!”妇曰:“汝意若何?”女曰:“腹中血肉,无问男女,但守千金产,可以存活,断不涉他想也。”妇曰:“吾视谢郎生性,未必害理至此,或为母命所逼耳。纵目前苦被牵掣,禁不得出;三年大比,必有觌面之期也,请姑待之。”

越数日,白女且产男也。讼师曰:“两人之命,皆可杀之机会矣!”乃伪作谢母书,并托谢生绝命词,函致陶妇报丧,即以问白女之去留焉。书至,陶妇以女产才隔宿,匿不以闻。讼师伺之七日,不见声息,知必陶妇之秘其书也。乃因女近侍之媪出面,以流言入之。女闻大骇,以问陶妇。妇色变曰:“事恐不真,弗恚也。”但口虽如是,而两泪潸潸,已如雨下矣。女曰:“是何事而妗欲见讳耶?不出谢家书以示儿,儿将效死妗前矣!”妇不得已,以书授之。女读毕,肝肠寸裂,滚地哀鸣,愤不欲生。数媪强抱以坐,气绝者数四。

其夕,目眩神昏,血淋淋淹渍下体。延医进药,女闭不启口,乃告陶妇曰:“儿生无母,母生无嗣,儿即母之骨血也。罔极之恩,生无以报,死亦已矣;又遗此呱呱者,重累周恤,死不忘大德也!谢家是否见问,母自斟酌处置。儿父现当卧病,势不能至;兄嫂辈,儿亦无颜相见。区区薄产,乞授笔砚,留数字归妗氏把握,以免争端。”强持嘱托,事事精详,再日而逝。

妇以谢生已捐舍,无可讣闻,遂为殡殓成礼,设灵牌署名于上,以成女志。讼师探得其实,即托为陶妇书,讣告于谢,言白女以产难死,急乞移玉金陵,视殓成丧。时谢生已病且殆,闻女凶耗,一恸而绝。半晌方苏,号啕痛哭,必欲亲往经纪其丧。而瘦骨嶙峋,扎挣无力,且哭且恨。延不数日,尺素书竟作催命符。可怜一计两命,才子佳人,后先俱尽矣。

谢妇以身既无出,且怨谢生之背己也,遂改醮而去。及秋闱再试,人以白女遗孤闻于谢母,并言陶妇之贤。时陶妇新寡,母遣人取儿,并陶妇迎养于家焉。后闻讼师舟过燕子矶,有迅雷破窗入,击之以毙。

箨园氏曰:古来美人,以情死者半,以妾死者半。若斯斯者,痴于情而甘于妾,是兼获死所矣。即无讼师毒计,知为斯斯者,亦万无生理。何物讼师,多此一杀哉!虽然,天谴之严也,杀其濒死之人,尚不容以稍宽;况杀其不当死者,而谓可逃法网哉!

龙潭

邑南八十里,丹山之麓曰乌泷坑,有潭甚巨,土人相传为龙之所窟宅也。比年以来,淤泥填塞,深不如昔,龙不常至。

咸丰二年六月初旬,山下少年见潭浅多鱼,举网取之,得鱼盈数笼。鱼有四足者,非鱼也,而类鱼。釜鬵之溉,乃悉举而烹之。鱼已成饪,四足者愈益僵硬。添薪助火,其硬尤甚。虽铁箸刺之,不能入。烹者大惧,尽覆其羹。

越三日,风雷大作,雹巨如拳,屋瓦皆飞。大木斯拔,禾稼亦多伤损。雨后视潭,深不可测矣。噫,以所见无大异而敢于欺慢,天下浅识人往往有此。而孰知其赫斯之怒,固有发于不测者哉?

蚁王

旌邑之孙村,溪溽左侧,有古槐一株,其大数围。岁久中空,枝叶槁憔。一日,为霹雳所击,截存枯橛中,得死蚁数斛,且建泥龛一座,小有乾坤,岿然殿宇。

殿有蚁王,腹如鹅卵,僵据案上,足粗于小儿拇指,正位高拱,宛如人坐状。排班王侧者,鳞次成列,或如鸽卵,或如莲子。龛以外,周遭密布、群聚散处者,亦大常蚁数倍。广储量米,穴坎成廪,连排数窖。所采皆草子等类,及枯蛾干蝶,堆累坟起,井井有条。可见昔人南柯之梦,非荒涎也。

然虽分茅胙土,开国槐南,无过自序君臣,共守壶中日月。纵有妖异,尚不及虮虱侵肤,蜂虿有毒;夫固与人无犯,与物无争也。何为好事雷神,必欲置之浩劫,竟致举族歼旃?天道好生,吾于斯蚁,窃有惑焉。

避劫

宛郡大成殿,时当首夏。偶一日,雷雨大作,至圣神牌上,缠绕二尺许蜈蚣一条。久之雨收雷息,始解而去。或谓是避雷火劫者。

避劫之说,演野史者多言之。理似不可信:使其无罪,不应有此劫;使其有罪,何时不可诛,乃必刻期以窘?天讨之限,逃此片晷,法遂不可复行?孽报昭彰,大公至正,不应纰缪如此也。然而历观近事,似诚有之。

邑城中,因书院鸠工兴大成殿,一墙仅隔,天气炎热,襄事者数人,偶步圣殿廊檐下,摇扇招凉。密云忽布,大雨倾盆,雷声咯咯怖人。相将移进殿中,见有巨蛇,粗若茶瓯,盘绕圣像上。见者恶之,觅一竹竿刺其首。首起逐竿,及龛槛,有迅雷发于龛下,击蛇首,毙之。是又避劫之一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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