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郡守 【去】 丧耦,将裣而目不瞑。诸生郑堂能祝之,高吟一绝:「夫人一貌玉无瑕,四十年来鬓未华。何事临终含泪眼?恐教儿子着 【俗误作着者,误在以二点一画作艹头也。】 芦花。」吟毕眼阖,守厚礼之。嗟乎!予女织君能孝于予,适齐氏,七产而亡。予以旅滞未归,不及亲视其裣。闻棺 【去】 时含泪不瞑。今遗子女各二。予女亡未朞而倩即新弦续矣,芦花之痛未知能免焉否耶?迨予女殁六年,予再过齐壻文逊,时壻他出,其续室则殷懃出拜,呼予为父,情文兼挚,且抚子女一如己生,其贤淑如此,吾女为不亡矣!
白门郑谷口簠以工汉隶名,世多珍之。康熙初间,裹粮走千里,诣阙里府,徧摹汉、唐碑碣,尤酷爱党文献怀英, 【金祭酒。】 所篆「杏坛」二大字。谷口携一毡,坐卧其下,彷临二字两月,既而叹曰:「吾终弗及也。」搨之然后归。归则尽撤去 【上】 室中他物,独悬二字为屏。晨夕相对,以终老焉。夫文献工篆籀,岱祠碑额亦其名迹。斯二字之妙,吾不能窥,而谷口至于彷临两月,相对终老,则其人真好奇者。以视李阳冰 【音凝,去声。】 爱绛州碧落碑而寝处 【上】 其傍数日不能去,殆又过之矣。
往与丁茜园文衡、冯山公景、吴宝崖陈琰、杨东野囗震、陈元之世仁、杨二师中吉,集湖舫,赋垂丝海棠花,予后成。视诸子作并佳,予弗及,不欲出,强录之云:「垂处难收上 【上】 绣床,金针虚度绣花娘。始知二月新丝卖,先 【去】 养红蚕在海棠。」诸子翻推奖予作,谬许为超。今恶句尚存,而佳篇失记,芳蕙尽凋,老栎犹活,祇增悲咽耳。
埴有古别离曲:「桃花潭在妾门前,送客情深也枉然。君看他家绕户水,何曾一载别离船?」后见毛隐君驰黄先舒集中句:「爱看门前春水绿,不知能载别离船。」祇觉其隽,则恶句远孙之矣。又隐君咏西施:「别有深恩酬不得,向君歌舞背君啼。」渔洋山人谓此意前人从未道过。盖隐君亦西泠十子中之卓卓表表者也。
澄问于吴正道曰:「模楷二字假借 【音迹】 。乎?」曰:「取义也。」「何以取木为义?」曰:「昔模木生周公冢上,其叶春青,夏赤,秋白,冬黑,以色得其正也。楷木生孔子冢上,其余枝疎而不屈,以质得其直也。若正与直,可为法则,况在周、孔之冢乎?」问出何书,曰出淮南王艹木谱。
孔林楷木,文如贯钱,有纵无横。阙里志云:「以之为杖,可以戒暴。」埴过林内,曾赋楷杖二首:「纵理无横子贡栽,孔林原自不凡材。楷能戒暴为人杖,艹木都从养性来。」「须教左右镇相随,质本天然不屈为。愿保百年皆坦步,孔家一木永扶危。」
峄阳孤桐在邹县峄山孤桐观 【去】 ,前有小桐繁枝,相传夏禹时孤桐久枯后,从孤根发生者。初,桐曾发枯枝,绿叶婆娑。中丞万含台于对面巨石大书,镌「峄阳孤桐」四字。有道士叹曰:「老桐不欲留名,不久将去矣。」遂成枯落。或题诗云:「千载孤根偶发扬,幻形羽士遯何方?孤桐亦自存韬晦,不欲留名在峄阳。」
阙里孔稼部东塘尚任手编桃花扇传奇,乃故明弘光朝君臣将相之实事,其中以东京才子侯朝宗方域、南京名妓李香君为一部针线,而南朝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时长安王公荐绅,莫不借钞,有帋贵之誉。康熙己卯秋夕,内侍索桃花扇本甚急,东塘缮稿不知传流何所,乃于张平州中丞家觅得一本,午夜进之直邸,遂入内府。总宪李公木庵柟买优扮演,班名「金斗」,乃合肥相君家名部,一时翰部台垣羣公咸集,让东塘独居上座,诸伶更 【平】 番进觞,座客啧啧指顾,大有凌云之气。四方之购是书者甚众,刷染无虚日。今勾栏部以桃花扇与长生殿并行,罕有不习洪、孔两家之传奇者,三十余年矣。
曩予过金乡,谒范张祠,依依然辄想见其当年所谓「两载订盟,千里赴约,升堂拜母,把臂尽欢」。情景历历,恍然在目,洵为可绘可歌。迨其后玄冕垂缨,素车白马,精诚所通,幽明罔间 【去】 ,所谓「死友真死友」哉!夫世之所艳称者,率以鸡黍一会,芬芳如昨。不知一时约结之言,慷慨者类能践之,有如梦境之疑幻,仕途之膻逐,虽有金石之盟,弃如土苴矣。乃魂魄告语,解组奔赴,叩棺数语,哀感途人,千载而下,犹觉义气生动,所由只千古而无匹者,断在于此尔。康熙丁酉埴曾预修兖志,因列次其事,而附赘一言。两贤有知,定不以鄙语为河汉也。
康熙二年科癸卯,埴先君子以郯城令预山东乡试分校,得士五人,而曲阜颜考功修来光敏、新城王进士东亭士祜,名尤蚤播。揭牓时先君子与大冶相君国柱联句, 【余公以兖州府同知同为诗经房分考官。】 有「撤闱丝邑宰,陋巷得门生」句,谓修来也。及入谒,则东亭为先君子同年阮亭之叔兄,暨伯兄西樵,有琅琊三王之目。东亭年十二时,广座中客有举「焦竑字弱侯」为问者,皆云当亦「魏相字弱翁」之义,东亭从末座起曰:「此出考工记,所谓『轮人竑其辐广以为之弱』者,非耶?」一座尽惊。修来诗文最胜,与阮亭及田侍郎紫纶雯诸公称「长安十子」,而颜、王二君并不永年,惜哉! 【颜有乐圃集,王有古集,并行世。】
计甫艹东曰:「三王并享盛名,西樵、阮亭蚤达,故声誉易起,乃东亭之才,讵肯作蜂腰哉?」东亭举庚戌进士,早殁,阮亭刻其古集诗二卷,见渔洋诗话。
周侍郎栎园亮工尝言:「李赞皇与白傅不协,终身不欲见其词翰,恐 【去】 一见便为回心。宋之问乞其甥刘希夷『花落花开』之句,许而不与,怒以土囊压杀之。今人读人诗文,痛痒了无觉触,求其能以土囊压人乞取诗句者,正不易得,况启箧回心者乎!」此言前说所未经也,其所著书影载之。
埴少时当乡赋之岁,见人于论表判策竞袭公本,师以是授之徒,兄以是传于弟,此抄彼仿,即通才亦或不免。埴奉庭训最严,恒以为戒。父尝命之曰:「国家取士,经术与时务并重。若袭公本,纵幸获售,而时务茫昧,他日何以仕进?值圣世右文,古学复 【扶又切。】 明必在今日,汝辈力求深造,切勿步趋时流。」埴唯唯。以是虽老场屋,而每科于二三场,不敢草塞,然而愧未能工也。盖数十年前主司重在经书七艺,选中 【去】 于首场,余止取式合,不甚校工拙,所以空单荒顿之学,间 【去】 亦有幸售者。自圣祖仁皇帝特开制科,御选鸿博之彦, 【康熙十八年己未。】 海内翕然崇事古学,而文运大振。至今圣主登极以来,益大振文运。杰才伟器翼赞鸿钧者,前后济济于朝。主司久已黜浮词,求实学,全场精进者,方得入彀。若论、诏、诰、表,以及判策,一不精进,虽经书可观,拟列元魁,亦在所摈。则不独古学复明,文章华国,而英贤辈出,莫盛于今矣。
埴老景颠踬,末学丛残,罢举已久。近忽有旧侣寓书见索 【色】 时表,并促与试。予难应之,答以诗云:「不善程文我实然,抛将席帽已多年。恐 【去】 成贾岛遭讪 【平】 笑,巡铺投人乞一联。」盖史称岛不善程文,试日每巡铺告人曰:「乞一联,乞一联。」予恐此态不免,以是而罢。是诗笔兴所至,适符其事,因用之,而不料其人以予为含讥而辄成嫌怨耶!则予一时趂笔之过耳。夫诗趂笔兴,即用事适当 【去】 ,止可自娱。若以投人,则须细意照顾,然后出之,予此段可鉴。
余姚黄征君梨洲宗羲砚铭云:「毋酬应而作,毋代人而作,毋因时贵而作。宁不为人之所喜,庶几对古人而不怍。」观此铭而其人如见已。
张侍郎悦有四川监司某者请教,公曰:「川行甚险,州县卑官携妻孥往者,实以躯命博升斗禄,不测则举家葬鱼腹矣!君辈谨勿以微罪斥去之?」
有以书画求文公征仲鉴定者,虽赝物必称真迹。人问故,公曰:「凡买书画者,多有余之家。此人贫而卖物,必待此举火。我一言沮之,则其家受困矣!」
钱鹤滩请告,有门生守维扬,遣使迎致不赴,久始一至。诸大贾争先谒之。钱曰:「病夫来看广陵涛,冀有起色,并一探琼花消息耳,无心跨鹤也。」遂潜归,太守追之不得。
江都令某署于听事云:「具胸次光明,方许看广陵月色;听民间愁苦,莫认作扬子涛声。」
申瑶泉时行未壮而仕,未艾而相,未耆而归。勇退于急流,大隐于嚣市。适之为园,休之为庵,署其堂云:「有赋归来顺四时,成功者退;无心毁 【去】 誉 【读去,义平。】 同三代,直道而行。」海内传诵。
申相归邻门,买邻庐以高 【去】 其户。独一业篦者坚拒之。或以官价之说进,公曰:「无庸,势岂压乡人耶?且弛三载,彼自索直耳。吾姑竣之。」乃取其篦置几案间以理发,向客则称其适用,于是士大夫竞市之,此风遂一煽。而其家本流既大,湫隘难居,不三载踵门求沽矣。夫所好生羽毛,所恶成疮痏,贵人举动,其易如此!此与谢大傅为乡人归资计:乡人有五万蒲葵扇滞货难售,公取而捉之,士庶竞慕而服,价增数倍。用意异而事畧同也。
从父上舍东白先生 【讳熙,字子贻。】 极有文誉,撰着盈笥,而惜乎不售。忆埴髫齓时先生教以为诗,曾书予卷首云:「作诗不可太锤凿,恐其诡僻也。亦不可太油滑,恐其俚俗也。郊寒岛瘦,终为别体;元轻白俗,亦岂正音?当寝食于汉、魏盛唐,以迨少陵,方为诗家正宗。吾侄英年秀隽,自能解此……。」云云数十年来家学有传,小子终有愧于先生斯训。今弟竹孙又坡,乃先生爱嗣,能读父书。操笔奕奕,成一家言。而予耄荒先业,惭对宗祊,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