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天,顾太太又邀请盛森到顾家来。
盛森走进书房时,看见舅妈正在烹煮功夫茶,手执一尊小巧精致的紫砂壶正将茶水倒入配套的茶盅中,茶香袅袅香气扑鼻。
顾太太见到盛森招呼道:“阿森,过来坐,尝尝我的手艺。”
盛森端起茶盅嗅了下茶香,轻品了一口说:“嗯,好茶,是安溪铁观音刚上市的春茶,兰花香观音韵,舅妈的手艺精湛……”
“一张刁嘴,和你妈妈十足相像!”顾太太笑嗔,又叹息了一声道:“我这煮茶的手艺还是跟你妈妈学的,你妈妈泡功夫茶的水平才高呢,连你外公都赞不绝口。”
“是吗,我倒很少见到我妈妈亲自煮茶。”
“你妈妈研习茶艺是因为你爸爸爱喝,你爸爸和你一样有一张刁嘴……”
盛森沉默。
顾太太又说:“阿森,这次请你过来,是你外婆和舅妈我有事情想问问你……你和你妹妹盛棠的关系怎么样?”
盛森费解,不知道舅妈为什么突然问这个,略思索下说:“挺好的。”
“哎,阿森,你当你外婆和舅妈都是瞎子眼睛聋子耳朵吗,团圆饭那天,你和盛棠还有心悦言辞间语带机锋刀来剑往的,舅妈本来就疑惑,后来你外婆问了梅姐,说你和盛棠最近形同陌路,那个女孩对你很仇视……你到底做了什么?”
盛森饮尽一口茶说:“小女孩青春期叛逆罢了,家里的大人个个都是她仇人,过段时间就好了。”
顾太太叹息,“阿森,什么时候你对舅妈也不说实话了,知道舅妈为什么没有前几日请你来吗,我花了点时间去调查你和盛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盛森沉默半晌,“……所以舅妈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费劲手段伤害那个女孩?为什么要赶走杨曼云?她们俩个是你妈妈认可才回到盛家的……”
“我妈妈认可,可我并没有认可!”盛森抬起头看着舅妈,目光愤怒,激烈地说:“我妈妈一直那么善良,也那么软弱,所以才会被我爸爸和杨曼云欺负伤害,她临走之前还为我爸爸着想,可我爸爸呢?他背叛我妈妈十年,我妈妈尸骨未寒他就迎新欢进门,杨曼云想鸠占鹊巢做盛家的太太,她女儿想做盛家的大小姐,没那么容易,因为我不同意!她们的欢笑是建立在我妈妈十年泪水的上面,她们的幸福是踩着我妈妈的尸骨获得的,难道我不应该报复吗?”
顾太太看着盛森因为愤怒而咬紧牙关、面色涨红,不禁手抚额头轻叹出声,“阿森,你外婆和我就怕你会这么想,没想到……错在我们,我们总觉得你还太小,大人的过往纠葛没有必要告诉你,我们以为你和你妹妹相处的很好……哎,迟说总比不说好,你想不想听听你妈妈和你爸爸年轻时候的事情……”
顾太太陷入回忆,“那时候你妈妈还很小,因为大人生意上的往来认识了你爸爸,他们俩个青梅竹马相处甚欢,大人都默认了他们会是一对……”顾太太娓娓道来,“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永远会出乎人们的意料……”
“博雅在广州美院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好朋友,是个四川女孩,叫温晓棠,她爱笑、性格爽朗、喜欢海棠花,讲话像蹦豆子一样又快又急,在油画创作上才华横溢。博雅暑假的时候带她来家里,全家人都很喜欢这个风趣爽朗的女孩。可能真的是命运使然,天齐通过博雅认识了她,然后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孩……”
“我爸爸在我妈妈之前还交往过别的女人?温晓棠,盛棠,爸爸给自己的女儿取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是啊,温晓棠是你爸爸的初恋,初恋是一辈子都难忘的啊,所以你妹妹才会叫盛棠。”顾太太接着说道:“开始晓棠不接受天齐,她认为博雅喜欢天齐,君子不应夺人所好,更何况博雅是她的好朋友。可是天齐带了晓棠到博雅面前,说他和博雅一直都是好朋友,也只是好朋友而已……”
“哎!”顾太太叹气,“如果你妈妈当时有勇气告诉你爸爸她一直喜欢着他深深地爱着他,也许后面的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了……可是博雅啊,她竟然点头说是,她和天齐只是好朋友……有些爱情让人勇敢,有些爱情却让人更畏怯,你妈妈就是后一种。”
“后来天齐和晓棠就开始热恋了,他们两个像所有的情侣一样把恋爱中疯狂的事情都做遍了,天齐为晓棠准备惊喜的生日party,还当着所有朋友的面热烈表白,晓棠要做全中国最好的画家天齐就要开全中国最好的画廊……这一切博雅都参与了,作为旁观者看着深爱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这是多残忍的事……再后来晓棠也终于发现原来博雅一直默默地喜欢着天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天齐……她在你妈妈面前忏悔,说了无数遍对不起,但同时告诉你妈妈她已经不能放弃天齐了……哎,那个女孩,真的是让人恨都恨不起来,也许就是她的勇敢她的热情让你爸爸沉迷……”
“那温晓棠后来去了哪里?”盛森不解地问。
“晓棠啊,哎,你听我慢慢说……天齐和晓棠热恋的事情传到盛老先生的耳朵里,他强烈反对,坚决不允许儿子继续和晓棠交往,可是压力只会让爱情更茁壮成长而已,你爸爸为此和你爷爷翻脸离家出走……当时正值广州美院和一家法国美术院校开展学术交流,那家法国美院的教授在参观画展时,一下子就被晓棠的两幅参展油画打动了,愿意提供全额奖学金邀请晓棠到法国深造——那两幅油画就是现在挂在你家偏厅的《粉墨》和《雨荷》——晓棠和天齐决定一起去法国深造,一个精进画艺,一个学艺术品经营,两个人的护照都办下来了……这时被你爷爷发现了,他大骂晓棠意图拐走他的儿子,为了阻止两人一起去法国把你爸爸软禁了……”
“我从没听说爸爸去过法国,所以他在爷爷的压力下屈服了,所以他迁怒于我妈妈?”
“阿森,你并不了解你爸爸,他是个骄傲的也是个很吸引人的男人,如果他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你妈妈也不会对他一往情深……当时晓棠和天齐只能通过博雅来传递消息,他们约定了某一天一起逃跑,先飞到北京再搭乘飞机去法国,那天晚上晓棠借了顾家的车接上跳窗逃出来的天齐赶往飞机场——晓棠走后博雅焦躁不安,她可以忍受天齐和晓棠在她面前恩恩爱爱,却承受不了再也见不到天齐的可能——于是她做了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她给你爷爷打了电话,告诉他你爸爸的打算——你爷爷马上就发现你爸爸逃跑了,于是让人驾车去追……晓棠的驾照是刚考到的,车技本来就不熟练,加上那天晚上大雨瓢泼,夜间视线很差,你爷爷派出的人一路上狂摁喇叭打双闪灯想要逼停晓棠的车……”
顾太太吞了口口水,阖上眼睛,似乎不愿意回忆起那天的事情,“在一个岔路口,晓棠没有看到从小路开出来的大货车,直直地撞了上去……”
“温晓棠死了?”
“是的,晓棠就在那次事故中去世了,本来撞上去的方向应该是副驾驶位,可是最后关头晓棠急打方向盘,硬是用驾驶位撞了上去……她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弥留之际她拉着你妈妈的手求她照顾好天齐,要她告诉天齐要好好活着……你爸爸也受伤严重,在医院留治半年多,几次进出ICU,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几次,最后总算救回了一条命,但是右腿落下了残疾……”
顾太太看向盛森,“你可以想象你妈妈有多后悔,她的一个电话让她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让她深爱的人变成了残疾……阿森啊,舅妈不知道后悔有多少钟程度——遗憾、愧疚、自责、痛苦、自我折磨——但我知道你妈妈一定是最高程度的那种,她甚至开始自残,是你外婆骂醒了她,骂她如果后悔就去好好照顾天齐,于是你妈妈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爸爸半年,你爸爸醒来后得知晓棠去世也是痛苦异常,是你妈妈用晓棠的话鼓励他他才挺过来的,那段时间他们俩个人就是这样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的……”
盛森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母有那么惨烈的往事,“那爸爸知道是妈妈打了那个电话才导致温晓棠去世的吗?”
“你这个孩子,总是能一眼看到事情的本质……晓棠去世后你爸爸和你爷爷足足一年不讲话,他很依赖你妈妈,没有人敢告诉你爸爸这件事情的真相……盛老先生提出和顾家结亲的时候,你外公外婆都不同意,就算你妈妈做错了,可是没有一个父母愿意让孩子为了一个错误赔上一生,可你妈妈跪在地上足足一天一夜恳求,你外公外婆不答应她嫁给你爸爸她就不起来……”
“嫁给你爸爸的头两年是风平浪静的两年,有了你以后盛家全家上下都很高兴,连你爸爸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妈妈应该很幸福,可是……可是直到有一次博雅在顾家留宿,我们晚上听见房间里有异响,才发现博雅……竟然梦游中在洗手间用头猛烈地撞墙,一边撞一边念着晓棠的名字,你外婆当时就崩溃了,在我们的追问下你妈妈才说她越幸福就越惶恐,这幸福像是从温晓棠那里偷来的,是用温晓棠的命换来的,她日日为之痛苦自责,可是就算这样,她仍然想抓住不放手……可这世上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你爸爸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还是知道了是你妈妈打的电话才导致晓棠送命,当时就跟你妈妈翻脸决裂了,我们都以为你妈妈会很痛苦,没想到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她说她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她应该承受来自天齐的审判,这是她应得的……”
“这一切又跟杨曼云又什么关系?”
“嗬……”顾太太苦笑,“阿森,你一定不相信,这世上就有这么凑巧的事……你爸爸刚得知真相时痛苦的无以复加,整日在外厮混酗酒,甚至因为酒精中毒送医,直到他遇到了杨曼云才慢慢好转,但也因为杨曼云彻底和盛家决裂,冷落你妈妈十年,而你妈妈因为愧疚就用了十年去补偿……你妈妈第一次见到杨曼云的时候终于知道了你爸爸迷恋杨曼云的原因,杨曼云竟然和当年的温晓棠长的有七八分相像!”
“所以我爸爸移情到杨曼云身上……”盛森讶异。
“是的,阿森,你妈妈很惊诧,但她从来没有恨过杨曼云,她甚至感激她拯救了你爸爸,你妈妈临终前曾告诉我,她看见杨曼云才终于能够放下心离开这个世界,不用担心把你爸爸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她终于可以毫无挂碍地去向晓棠忏悔,她又怎么会希望你去替她报复杨曼云母女呢……阿森啊,只是因为一通电话,你妈妈用自己的一生来祭奠那个叫温晓棠的女孩,我和你外婆不希望你走上你妈妈的旧路啊!”
盛森被这段往事震慑了,神情恍惚,他噏动了下嘴唇,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终于费力说:“所以,舅妈,我根本没有恨杨曼云和棠棠的理由,是吗?”
“是的!阿森,你爸爸妈妈只是俩个痴人,为了这份痴他们都付出惨重的代价,没有人希望上一辈的仇怨延续到你们身上……”
“那我报复她们全部都做错了?”
顾太太长叹了一口气,“阿森,如果你妈妈真的被盛家被你爸爸苛待了,顾家会置之不理吗?顾家已经有了一个一生都在愧疚中度过的你妈妈,没有人希望你去报复杨曼云母女,我们大家只希望你和盛棠都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是怎么办啊,我那么恨杨曼云母女,恨了那么久,然后……我做了那么事设计她们伤害她们,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错的……”盛森痛苦地抱头,“太迟了,太迟了,天啊,我对棠棠到底做了什么?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她的眼睛里全是对我的仇视,我曾经因为她的痛苦而觉得痛快淋漓,可是……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错的,舅妈,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盛森痛苦地望向面前的舅妈,满面无助。
顾太太握住他的肩膀说:“阿森,还来得及,你的错误还没有到当年你妈妈无可转圜的地步,去向棠棠道歉,去请求她的谅解,为你犯的错误承担责任,一切还来得及,顾家不能……能再有第二个你妈妈!”
盛森混混噩噩地回到盛家,他逡巡四周看不到盛棠的身影,吃晚饭的时候盛棠不在,天黑了仍然不见她回来,盛家没有人提起她,没有人关心她在哪里,从什么时候开始盛棠已经变成了盛家一道淡淡的影子……
盛森走进盛棠的房间,五月初这房间已经这么闷热了吗,他只呆了片刻额上就已经沁汗,难怪她尽可能地流连在外。
盛森坐在书桌前唯一一把窄小的椅子上,慢慢地回忆起过往,在最开始的时候盛棠是多么信任和依赖他这个哥哥,她娇憨可爱地用力讨好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她的唇边总是漾着俏皮促狭的笑容……
是他让那个女孩不再欢笑,变成了现在阴郁凌厉的样子,是他让这个妹妹不再娇憨,而是现在这样冷漠尖刻,这一切还来得及改变吗?
盛棠走进房间的时候发现盛森正坐在书桌前微眯着眼休息,不禁错愕,“你到我房间做什么?”
盛森一时结舌,“棠棠,你………你回来了,你回来这么晚是……是因为房间太闷热吗?”
盛棠觉得莫名其妙,“哈,盛大少爷今天来体察民情吗?不过我没兴趣奉陪,出去!我要休息了!”
盛森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退出了盛棠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