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迈下宾馆门口的台阶,同时将成都早晨的气息深深吸进肺里。
依然是花椒的气味,令人兴奋并感到温暖的气味,从街头面馆那边飘过来。花椒和辣椒,姜末和蒜泥,混合在热汤里……我将舌头四周涌起的口水咽下去,再去嗅别的气味。白糖包子的甜香,混合着小苏打和酵母的特殊香味的热烘烘的馒头气味……白糖瓦儿糕和红糖瓦儿糕的气味是不同的,一个清甜的,一个是暖和的,巧克力一样的热甜……
瓦儿糕,瓦儿糕……
卖瓦儿糕的大嫂戴着手工土布头巾和白围裙,一路吆喝着,从街那边的巷子里飘出来,飘过来了,暖呼呼的甜香味,从她挎着的覆盖着白色土布的竹篮上飘过来。
那土布一定很香,我有咀嚼它的欲望。
“瓦儿糕!”
我一边往街面上跑,一边挥手。
我想起敲钟人老王,他走出秦基伟司令员的宅邸,嗅到了瓦儿糕的甜香,走出一条又一条巷子,然后看见了郊野,看见穿袈裟的喇嘛……
老王被蛊惑的那天,真的听见卖糕人的吆喝了吗?他真的嗅到瓦儿糕的香味了吗?
他大概听见了,也嗅到了。他听见的声音,变成了六字真言,瓦儿糕的香味,变成了郊野的青草味和尘土味。
那是一个遥远的梦,把他带走了。
我的手刚垂下,戴土布头巾的大嫂就来到跟前。
我一手捧一个瓦儿糕,一个白糖的,雪白雪白,一个红糖的,巧克力色,两缕热蒸汽飘动着,我舍不得它们在空气中消散了,头左右晃动着去呼吸两缕甜香。
“妈也,你啷个这么馋哦!”
我吓了一跳,站住。是个摩托佬,横坐在摩托车上,头发往后梳,露出干净的额头,脸孔也很干净光洁,穿了新夹克,还戴了双白手套。
“你、你、你不就是昨天的那个……吗?”
“对,我就是昨天的那个。”他调皮地笑。
“你啷个变得这么年轻了噻?”
“我本来就年轻嘛,都还没有成家唉!”
“真是哦,你的摩托车也变新了哦。”
“刚洗过。”
“真是不一样了哦。来,尝一个!”我自私地将雪白的那个瓦儿糕递给他,红糖的瓦儿糕会让我的胃更暖和。
他脱下一只手套,接过瓦儿糕塞进嘴里。
“真不好意思,你昨晚送我回来,车费都忘记给你了哦。你慢点吃,会噎住的。”
他急忙摆手,伸伸脖子将整个瓦儿糕全吞下去。“我不是来要钱的。”
“是我恍恍惚惚,忘了给你。”我拿出夹在腋下的钱包,掏钱。“多少?没关系的,你说多少都可以,那么晚,那么远的地方。”
“先别忙。”他仍然冲我摆手。
“怎么啦?你不是来要车费的?”
“等你打算离开成都时再给我吧。”
“我明天就想离开了。”
“真的吗?为什么?你不找那些骗你的男人了吗?”
“没人骗我。”
“你骗人,我才不信!昨天哭成那样。”他伸出食指刮了一下鼻头,表示我在撒谎。
我被他逗笑了。
“不好意思啊,我欠你车费,还连你的名字都没问问。”
“我的名字很简单,你猜猜。”
“我不会猜。我猜不出你的名字,我现在智商低得很。”我叹口气。“你不是小白,不是石头,不是晓强和陈大陈二。我真的猜不出你的名字。”
“我叫三娃。”
“三娃?名字一听就是好人。”我看着他干干净净的脸,皮肤绷得很紧,闪烁着青春的光泽。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笑容把他的年纪降到18岁。
“你是遇到好人了!”他得意地说。
“嗯,我心里对你感激得很!你来找我,又不要钱,为啥子?”
“我想帮你。我看出来了,你虽然会说一滴滴儿SC话,但你不是我们本地的。昨天,你一说找旧工厂的星星酒吧,我就觉得有问题了。”
“你以为我是神经病吧?”
“我以为……你肯定是被男的骗了。是三个男人骗了你吗?我听你说到3个人的名字:小白,扎西,刘荞粑。要不要报警?”
“不要,当然不要。”
“这就怪了,不报警。没得警察帮你,我帮你喽。”
“你咋个帮我?”
他重新戴上红色新头盔,戴上白手套。不是工地做活的那种白帆布手套,而是珠宝销售员、交响乐团乐手戴的那种紧致又精致的白手套。
“三娃,你讲究得很哦。”
“这才配得上你噻……配得上帮你办事嘛。”
“为啥呀?你昨天才认识我,你一点不了解我。”
“有些时候,看一眼就了解了。直觉。”
“嗯,你也有直觉。”
“不要看不起我们嘞些个憨包儿。”
“你不是憨包儿,你在辛苦挣钱呢。”
“嗯。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你要打听什么,成都旮旮旯旯我的那些摩托帮都可以帮你问到。实在不行,我还有棒棒帮嘛,我和他们也熟得很,如果是你丢了钱包,在他们的地头上,一问就知道是谁干的。”
“棒棒?”
“棒棒!那些只带一棵扁担一捆麻绳,专门帮人家挑货的。唉,现在有了好多搬家公司,他们找不到活干啰。”
我突然有了个念头。“我可以包你的车吗?”
“可以。我就是这么想来着,所以,把车洗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大概可以猜到。我带你去全成都的酒吧,找那三个人,只要他在成都,在麻将堆里也可以刨出来。”
“不是三个,是两个。”
“随便。我带你去找他们,相信我,一定会找到。”
“哦?”
“然后,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帮我?”
“对,帮你教训他们,出出气。”
我笑了。“好的,你晚上来接我吧,酒吧晚上才有人。”
“OK!”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三娃和我,找遍了成都的每一家酒吧。
我仍然没有找到刘荞粑和小白。
所有酒吧都很不景气。原先的驻场歌手都跑深圳去了,酒吧里几乎没有了乐队,就算有,也可能就是酒吧老板或老板的朋友自己在玩,留一点小胡子、留齐肩头发的文艺青年,抱一把破吉他,就一只生锈的麦克风,沙哑着嗓子,唱一些没有人气没有美感的老摇滚,一个个严重走音跑调,将夜晚的时光渲染得更加落寞。
离开成都前的深夜,我待在QY区一条巷子深处的小酒吧里。酒吧老板蓉儿是个瘦小的女子,80年代中期是川大诗社的社长。我俩对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她自己泡的杨梅酒,酒精度不高,酸甜可口,但半小时之后,我开始有了失重的感觉,醉眼朦胧地细瞅蓉儿,竟比清醒时看更为真切——她脸上的细细的皱纹,她失水的皮肤下的寂寞和饥渴,她眼睛里所有半途而废的梦想,她面容上笼罩的悲剧浮云。
她也开始讲起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