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群孩子,一直在等我哥哥。我们围绕宿舍转了两圈,又围绕大松林转了一圈。
宿舍附近有一口锈水井,我去看他是不是在井边洗衣服。他没在那里。远远地,我看见锈红的井面映照着天光,一片锃亮。我很少看见如此发亮的东西。锈水井的西边,岩石上长满了丛丛芒草,黄褐色的芒花随风轻轻晃动。我注视着水面的亮光,发现它在移动,因为天空里有云飘过来了。我又注视那些晃动的芒花,那么美,它们那么轻盈,像雾一般,始终在一个摆幅里,我快被催眠了……
“走啊,哥哥来了!”
他们的喊声叫醒了我。哥哥露面了,大家到处找他,却没注意到他是在哪里出现的。他在大家身后,咳嗽一声,孩子们转过身,惊喜起来。
哦,说梦的时间到了,哥哥主持着,所有美好的事情就开始延续。
他带领我们走回学校,往大操场的走去。
敲钟人老王从传达室探出头来看我们。他可能以为我们是找他来了。孩子们总会请他帮忙,或者向他提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要求,他既要想方设法满足我们,又要提防着我们。
我们没去找他,走到大钟下面的时候就止步了。我们在悬挂齿轮形大钟的两棵杉树之间坐下来,杉树的阴凉足够遮蔽我们。
这次,从年纪最小的开始说,哥哥最后说。
陈二梦见吃一块烤红薯,吃完了肚子里却还是空得难受。晓霞梦见蜻蜓,还是绿色的。弟弟梦见到处找茅司,总算找到了,刚开始尿,就感觉到屁股湿了,赶紧醒过来……他们能够记住并描述出来的,就是这些了。小白说了什么,我记不住。不是因为我爱走神,更主要的,应该是小白故意地不说清楚。我感觉一直就是这样,梦里有他的秘密,他故意含含糊糊。
当哥哥开始讲述他的梦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了看电影的渴望。不但有这个渴望,我还想也做一次他的这个梦,走进他的梦中。
“我在一片森林中走来走去。是那种树木比房子还高的森林,地面很干燥,你随时可以坐,或者躺下来,很舒服,因为有很多落叶和松针,踩上去会有脆脆的声音。总之,这个森林里很美,你们肯定没见过,我也好像没见过。”
他语句的节奏很慢,不像平时那样生动形象地讲要点、概括。他一边讲,一边思索。他的目光望向远方,陆家大山的方向。于是我猜想,他梦里的森林,是不是在陆家大山的山巅。
“森林里的树,枝头上有水珠,有阳光,树叶很绿,树上的藤蔓很多。阳光好像是刚出现,就像早晨太阳从山顶露出来一样。阳光刚照进来的,非常明亮,树叶上的水珠像钻石一样闪光。”
“钻石一样闪光。”我在心里重复。多美好的词句。
我哥哥的声音清澈干净,是一种很适合书面语言的声音。我回忆听到过的广播里的所有声音,却没有一个似他。那些声音要么过于雄壮,要么过于明亮,或者就是既雄壮又明亮又高亢。
我爱哥哥的声音,它们从他的喉咙里清晰地发出来,是他灵魂的声音。
“阳光照进森林,照在我的脸上,没有温度,却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看见前面的一片空地上,升起云团一样的白雾,好像有什么东西带动着它,它飘啊飘,飘向树梢,和别的雾团汇合。当阳光一照,这些汇合起来的雾团又变得稀薄了。它们被光线挑动起来。随着光束在移动,在飞……我能感觉到,一束束的阳光在号召它们,号召森林里所有可以飞的东西。我看见露珠们也纷纷飘动起来,变成一串串七彩的球,你们看见过吗?七彩的球!”
“我看见过!”我率先发言,“我上学的路上,快走到高高的风镇的时候,看到七彩的球,早晨的阳光里照出来的!”
“我也看到过,我们去西河找彩虹的那次,对吧,小白?”弟弟碰一下小白的胳膊。
小白慢腾腾严肃地说:“那是像大泡泡一样的,是空气中的水汽折射阳光的现象。”
哥哥并没有听我们说话,他回去了他的梦境里。
“一串串七彩的球,像蜻蜓的翅膀一样透明、闪光,在树梢上飞。这些彩球让我兴奋,高兴得想叫,但我没叫,只是跟着它们跑,想抓一个。它们一直在我眼前,我一直跳跃着抓,却永远也抓不住,眼睁睁看着它们飞走了。森林里真是安静啊,没有任何声音,好像我也屏住了呼吸。我觉得,我走不出这座森林了,因为它根本没有路,没有方向,它就只有一座森林,没有别的东西,没有风谷中学,没有我们这个操场,什么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完全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太静了,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我就要像那些树,那些树上的藤蔓一样,永远地留在这里了。这种感觉让我有一点害怕。但我还是努力着,想挪动自己的腿,想走到另外一个地方。
“这时,我看见一只小鸟,红色的,脖子上的白羽毛,就像围了一条白丝巾。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但它好像给我带来了希望。至少,这个世界不只是有树和藤蔓,不是静得不能呼吸。小鸟看见了我,很高兴的样子,蹦蹦跳跳。它在草地上跳跃,我认为它是在向前走,是来给我带路的,我很高兴,跟着它。我们的脚下是草地,很美的草地,但是,草地到了尽头,前面是棵奇怪的树。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树,它很漂亮,树干很直,叶子很厚实,是锯齿形的,还有长长的刺,像猫的触须一样细长的刺。我感到危险,不敢向前了。我正在想怎么让小鸟也知道这是棵危险的树,不能触碰。
“我还来不及说话,它就飞起来了。它好像很喜欢那些锯齿形的树叶,并不害怕树叶边缘的那些细长的刺。它飞上了树梢,但是,美丽的羽毛也即刻纷纷撒下来。我很着急,担心它的羽毛就要掉光了。我追它,想保护它,它不理解,逃避我。
“我着急得想喊叫的时候,小鸟不见了,它变成了女人,一个锥子脸白皮肤的女人。她在哭。我想安慰她,不知道怎么说。我不会对女人说话。她的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含着泪水,望着我,有求助的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敢碰她。她肯定失望到极点,肯定恨我了。她又变成鸟,飞走了。它一边飞一边喊:‘大菩不灵了!大菩不灵了!’就是她的喊声,让我醒来了。”
没有人说话。
我哥哥发出长长的叹息。
其实,他也不指望谁说出他想听的、可以溶解他的疑惑的话。
他突然在心里再次肯定,梦里那个小鸟变的女人,就是王雪梅。
当他在水边的时候,他有这种感觉,觉得那就是她,于是,他想告诉她:“我梦见了你。”她打断了他。她并不想听他说什么,也不想关心他的梦。她只盘算着该叫他干什么,怎么让他小小地疯一次……调戏男孩子,这是她进入青春期以后的最大乐趣。她就像一锅滚水,噗噗地闹腾。她结实而起伏不平的胸脯给他手臂留下的感觉一直在,热乎乎的,恰似烫伤,昼夜的重心都在那一片皮肤上。
他颤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