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年半载,我母亲又生下弟弟。
弟弟出生前一个小时,我母亲还在高中教室里上课。她双手撑住讲台,给学生们讲孟子的“鱼我所欲也”。她上课的风格,就是联想加上戏剧性的表演,学生们很喜欢,很乐意一连两节课不休息,格外兴奋。
她从孟子讲到苏轼,又给同学们唱古曲《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无言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语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
余音未了,她羊水破了!
她的脸上出现非常夸张的又喜又惊的表情,愣了十秒钟,温柔地一一吩咐同学们:“来两个有力气的男同学,去操场边把那架运石头的板车拖过来;再来两个女同学,去我家取棉被。同学们,送我去镇医院,赶快!”
班上几乎都是大龄学生,懂得多,知道她要生了。他们面红耳赤地忙碌起来。
这是我母亲所有孩子中最为强壮的一个,据说生下来时就浓眉大眼,头发浓密,后脑有两个旋,额头还有两个旋。
吴教授的妻子杨老师,是ZJ人,用她的同乡鲁迅先生《立论》的口吻,连说了不得了不得,前面有两个旋的孩子了不得!
在那种历史语境里,杨老师的言下之意,这孩子带有与生俱来的祸端。
我母亲心里没有一丝阴影,这孩子英俊健康,她十分自豪。
从医院回家后,她指挥我和哥哥将旧衣服剪成尿片,把仅有的一点碎米磨成粉煮米糊。然后,哥哥煮了一些土豆,舂了干辣椒粉,等我父亲回来吃晚饭。
那天,学校里全部老师都迟迟没回家。
会议室里,黄书记一手拿小红书,一手拿封皮印了领袖头像的小抄本,一字一顿地,重复他每天都在重复的话。
“有极少数人对社会主义口是心非,心里向往的其实是资本主义,脑子里憧憬的是欧美式政治,这些人就是今天的你们。说的就是你们,冤枉你们了吗?没有!你们有些人的帽子虽然摘掉了,但是依我看,那帽子还在,因为你们仍然是地地道道的臭老九!”
“谁的帽子摘了?”我父亲问,“吴教授吗?”
吴教授连连摇头又摆手:“没有没有。”
黄书记一双小眼睛犀利地盯着吴教授。
“你们这些所谓的学术权威,站的是资产阶级的反动立场,是混杂在知识分子中的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
吴教授胆怯地低下头。
镇上传闻,黄书记在部队患麻风病后,被隔离,后来离开了部队,遇到同乡郭世珍,就是那个逢集到风镇上摆草药摊的郭医倌,给他治好了。
我父亲看看黄书记蜡黄小脸上的那些凹坑,心想,这个老医生真是国宝,民间一直治不好的病,他治好了!
黄书记感觉到被我父亲目光冒犯,更加严厉地望向我父亲。
“周凤书,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写了……”
黄书记一口痰涌上来,我父亲的心紧缩了。
黄书记去门口吐了痰回来,继续严厉警告:“你写了大量有复辟目的的诗歌,你的学生李忠福,已经交到我手里了,每一篇,都是修正主义的、腐朽没落的黑诗词!”
我父亲立刻放下心来,缓一缓,微笑着说:“黄书记,那都是伟大领袖的诗词和《唐诗三百首》,你没有读过吗?都是那里面的,我只是拿来练练书法而已啊。”
老师们发出笑声。
黄书记老羞成怒。
“《唐诗三百首》就是黑诗词,封建社会的垃圾糟粕!”
“黄书记您要这么说,我们就无话可说了。”
“哼!”
黄书记又出去吐了一口痰转回来。
“别太得意了!告诉你们,在风谷,我说了算,我可以在这里随时革你们的命!我还没有对你们下手呢,是不是皮子痒了,要我用鞭子抽抽?如果你们还在大学里,可能已经被打个半死不活了!别以为我会给你们好日子过,因为你们这些人,随时可能变为人民群众中的新的资产阶级,必须乖乖地接受无产阶级专政,好好劳动改造,否则就要被打倒,再踏上一脚,把你们无情地消灭掉!”
黄书记什么时候下手呢?这是我父亲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学校里的“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的成果,主要是清除了欧阳南山。根据黄书记前往贵阳的调查,欧阳南山曾经参加***的“三青团”。
“欧阳南山是为抗战打击RB侵略者而参加的,无论参加的时间、介绍人,都可以证明。”欧阳南山的妻子叶老师站起来说。
“我们不需要证明。”
黄书记尖厉的声音像刀子一样,不容任何人张嘴。
“只要是***的“三青团”,就等于是****何况,欧阳南山的叔叔还在台湾呢!说不定,欧阳南山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就是老蒋的卧底、特务、帮凶!”
为了搞好学校的“四清”,黄书记将第一届学生中已经毕业离校的李忠福请了回来。
李忠福上学晚,发育早,骨骼粗大,站在黄书记身边,比黄书记高大多了。据说,他几岁时就得了软骨病,他母亲一直用山里的某种药草煮水给他喝,治好了他的病。
病是好了,但同时,李忠福十来岁就已经发育成一个成熟男人,长了满嘴胡须,一有机会就抓住周边村寨放养的猪交配。
小学五年级时,16岁的李忠福强奸了自己的一个女同学,女孩父母找到学校,学校将他开除了。风谷中学建校后,他来报名,他原来当生产队长的爹已经当上了风镇人民公社书记,领着他来。有同学指着他说:“强奸犯!”他的书记爹挥起老拳一拳将那孩子打倒在地:“谁敢再说?”
李忠福脸盘大,下巴、鼻子尖削,苍白,表情阴沉,双手骨骼突出。
黄书记一眼就相中了他,让他监督所有教师。
从初一到高二的任何一间教室,李忠福可以在任何时间自由进出。他手里总是捏一根青冈木的木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木棍就横放在桌上,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讲课的老师,随时准备好,黄书记叫他打向谁他绝不偏离目标。
欧阳南山和他的妻子叶老师是李忠福重点监督的对象。叶老师教地理,提到美国时没有按要求说“美帝国主义”,他一棍子打到她的肚子上,已经怀孕五个月的叶老师当天夜里流产了。
欧阳南山后来一直被关在风镇人民公社的一间土墙房里。他是GZ苗族,有血性,死不认罪,也从不辩解。这个面孔粗粝如岩石、沉默而不屈服的苗族男人,让李忠福和他的打手队狠狠地过了一把瘾。他们把他打得面无人色,像面团一样不会吭声,然后又将半昏迷的他拖到镇上的戏台上批斗,再打。
最后,不知死活的欧阳南山被捆绑结实,用黄书记的吉普车押走,在山路上颠簸近一天后,到D县城,扔进了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