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东莞。
梅雨季节已经远去,南方五月的空气多么干爽。
我再次来到运河边上,老远看见穆姝老师,站在一棵芒果树下,等我。树上结满了青绿的芒果,她手里也握了一个。
我闻到了带着热力的芒果香。
她的目光,望向大街上的什么地方,像被阳光催眠了。
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直到我走近,她才回眸一笑,示意我上前一步。
这一段运河的水几近枯竭了,这是个干旱的年头。
我们往前走几步,到树荫更浓的地方,在一棵栀子树下坐下。我们对面街那边的骑楼,是20世纪初的建筑,清朝末期“过番”的一代莞人,中晚年时从南洋回来修建的。二楼的窗户已经全部成为空洞,一些分辨不出颜色的破布耷拉在镂空花砖围栏上,不再有人居迹象。一楼是一家挨一家的商铺,卖五金、衣服、糕饼。两家店铺之间,有狭窄阴暗的木楼梯,通向二楼。一个眼眶凹陷的老太婆,坐在楼梯口,守一部电话机。她不时低头俯身在一个红色塑料桶上抽水烟,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极度满足之后才抬起头来。她的烟筒是一截很粗的竹筒,就放在红色的塑料水桶里,她埋头就着烟筒抽烟时,几乎上半身都埋进桶里。她抽一阵,抬起头,警惕地张望一番。
我努力回忆小时候在穆姝房间里呼吸到的那些气味,脂粉味,冷蝶霜的油味,家具的樟木味,旧书报的虫味,床上的树脂香味……风一阵阵吹拂,我嗅到干爽空气里南方各种植物的气息,浓烈且个性分明。
我们有很多话要说,却一直等着对方开口。
“紫音,你在想什么?”
我仍然望着那个黑瘦的老太婆和她面前的电话。
“我想,如果我要打电话,打给谁?”
“打给谁?”
“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一定是要打给你。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没有号码,谁的号码都没有。如果可以,给我母亲,打一个电话……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
一个满脸尘土的青年,不知从何而来,影子一般出现在电话机前。他拿起话筒,拨了一通号码,等待了几秒钟,放下,转身欲溜,老太婆迅速甩开烟筒跳起来,鹰爪一般的手有力地捉住了他。
青年分辩:“没打通!”
“丢你老母!”老太婆的五个手指开始使力,尖利的指甲掐进他的肉里。
“哎哟!哎哟!”
他赶紧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塞进她手里,她松开了他。
四周那么安静,我听见一片树叶掉到地上,我们的旁边。我寻找那片树叶,看见了她的脚——我之前是不敢看的,我怕她没穿鞋。据说,不在人世的人,都只穿白袜子,就像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她穿了鞋,千层底布鞋,我小时候就见过,黑色的面子,洗得发白了,鞋帮上绣莿藜花,粉红的花瓣和绿色的叶子仍然新鲜。在我的记忆里,这鞋子很美,她每次洗干净之后,都用草纸覆盖住那花朵,才拿到太阳底下曝晒。现在看起来,它实在太普通了,鞋尖被她骨骼结实的脚趾顶得有些变形。它那么真实,我感到踏实、放心。
她从怀里拿出白手绢,里面包了几颗荔枝。
“今年日照充足,荔枝甜得很。”
这手绢我小时候也见过,真丝的,用了很久,像节俭的男人的衬衫领子,像煮过的鸡蛋蛋壳一样,有些发黄,边缘的杏色云纹依然清晰。我清楚地记得,她每次用香皂洗干净后,晾在离宿舍不远的一棵小松树的枝条上,它很快被晒干,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即使微风吹拂,枝条末端的那些小小的刺,也会把它牢牢抓住,不用担心被风带走。洁白的手绢、绿色的松枝、一次次路过的夏天的香风……它们热爱彼此,共同享用夏日美好时光,并且互相欣赏,对彼此的浪漫和快乐心领神会。我欣赏它们,对它们的喁喁细语也心领神会。
我不敢碰那手绢。
它来到眼下的时光中,令我想起荆州博物馆里的战国丝绸,唯恐一触即毁。那荔枝,我虽然有些怀疑,但它却是真实的,剥开殷红的果皮,半透明凝脂状的白嫩果肉立刻溅出水珠,我用嘴啜吮,糖一般甜。
她却不吃。我不清楚她是要留给我,还是她这样的魂灵,不需要食物。
“紫音,你还记得老王吗?像树一样瘦高的敲钟人,只有一条手臂,说一口风镇人听不懂的东北话。你还记得他吗?”
“老王?记得他呀,他脸很黑,牙很细,很整齐,很白。”
老王应该是小孩子们最不在意的人。不过,我喜欢他,他一看见我就笑。
“他是你父亲的战友。在上甘岭战役,他受伤,你父亲为救他,腿被打穿。不过,他的手臂是在武斗中,被那些想杀他的老首长的人砍掉的。”
“战友?我爸爸没他那么老啊!”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即使蓄了满脸的胡子,也年轻,英俊,沉默,沧桑。
“我们学校复课搞军训,他来做教官,还带来了你弟弟。他北方老家没什么亲人,军训结束,他留下来。他是风谷中学的‘史记’,紫音,你要去找他。”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
“你会知道的。”
“我已经在YN找到翟长仙。”
“翟长仙?我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她只和我母亲有关。我也曾经在九寨沟找到刘荞粑。”
“刘荞粑?什么人?”
“你也不认识他,他也是只存在我母亲记忆里的人。我母亲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个小孩,头上的头发结成一大团,像是糊墙的牛屎堆在了头上。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很帅的男人,非常高大,非常英俊。他看起来是藏族,但实际应该是羌族或者彝族。”
翟长仙,风镇的一个黑皮肤女孩,她只存在在我母亲的记忆里。
我能复原她的形象——一个黑皮肤的壮实小姑娘,过早发育,四肢鼓胀,身材矮小粗壮,胸部饱满,臀部浑圆。她后来被一个到风镇采草药的YN土医生看中,带走了她。她嫁到丽江后,长了个头,变成黑皮肤的壮实妇女。
翟长仙在丽江的消息是谁传来的?某个偶然相遇的导游?常常外出的风镇人?卷头发红脸庞耳听八方的朱大娘?
或者,是我的一个梦?
得到消息后,为了找她,我一次次去丽江。
某天,我离开那些我一直跟随他们的游客,沿着四方街的溪流往下走,穿过一条宁静的小巷,过了一座石拱桥,到了束河古镇。我看见一个大门敞开的院落,看见了她!
她头发茂密,皮肤紫黑,身形敦实,坐在自家院子里,用一把小刀,蘸融化的热蜡,专注地在布匹上画花。她将布匹画满蜡花以后,站起来,浸到盛满蓝靛的缸里。
“翟长仙!”我大声喊,声音有些颤抖。一个过去与我不曾相遇的人,一个我母亲记忆里的人,我找到了她,认出了她。
她并不惊讶,抬起头,微微一笑,还抿了一下嘴角,也算是打过招呼了。她那么朴素、平静。
她重新拿出一块新的布匹,开始上蜡。
我很激动,同时讶异于她如此平静,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到来,来找她。
我扶着陶缸蹲下来,开始和她说话。我给她说风镇,说我的母亲,说养马哥头的刘家的那些悲剧。
她安静地听,不时抬起头来瞟我一眼。渐渐地,她松弛的表情慢慢凝固,目光朦胧起来,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她回到了风镇的时光。
许久,她忘记了布匹上的敷蜡只完成了一小部分,就将只完成了一半图案的布匹摁进染缸。
“哎!哎!你没画完!”我叫起来。她没画完的布匹,恐怕要成为废品了。
她梦游回来了,醒了,依然微微一笑。
接下来,无论我和她说什么,她都微笑着摇头。
“我不认识你,不记得了。我不认识你,不记得了。”
“你难道不是风镇的翟长仙吗?你父母经常揍你,不给你吃饭。你难道没有和我母亲去摘树莓、去翻刘家的墙头吗?刘家老太出殡的时候,你和我母亲,你们不是一同躲在路边的山包后吗?后来天狗吃月亮……”
“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反复说,温和,固执,唯恐再落入回忆的陷阱。
她为什么要忘却?
难道这个紫黑的壮实女人,她的幸福就是靠忘却得来的?
第二天,我再去那个院子找翟长仙,但大门紧闭。我贴着门缝往里瞅,染布的大陶缸还在,她的小凳子也在。
我等了一整天,也没见人。
我又等了两天。
那院子一直紧闭了门。大陶缸还在,她的小凳子也在。
我在院子外溜达,望着院墙上高高地晾着的蜡染布匹,从天空一直垂到地上,被风吹出了波浪。那么多晾在天空里的蓝花花的布匹,都是她的,布匹上的白色图腾,是她用蜡液描上去的。她怎么就没踪影了呢?
并且,当我夜晚在小酒吧吃饭的时候,天空里的蜡染布消失了,洁白的云朵低低地浮动。有人收走了它们,有人惦记它们,说明那人在着。
第二天我急急地赶去,蜡染布依然和上一个白昼一样,在阳光里晾晒着。
我再没有看见过翟长仙。
翟长仙,我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