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沧水来访。”
门口的童子赶来汇报后,叶太尉就立马起身去迎接。我朝着他做了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为他颠倒师生之礼而鄙视,然而他突然止步转身看我,我吓了一跳以为他知道我的小动作。突然叶太尉提醒我说:“你不要忘记你叫叶挽香。”
我点点头,他就放心地去迎接沧水了。他既然这么提醒我,我便能猜想出我顶替叶二小姐的事儿知道的人不多,至少沧水是不知道的。反过来说,如今的我是叶太尉的女儿,沧水老师之女,他反倒要对我毕恭毕敬的了。于是我理了理衣裳,端坐在椅子上,等候他来“拜见”我。
但我忘记了叶老头是个“颠倒师生之礼”的人,于是当他搀着沧水进来之时,看到我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忙喝道:“挽香,还不过来搀着!”我被他的喝声一吓,立马站起来,屁颠屁颠跑到沧水旁边扶着他。
我一碰到他的手,立马缩了回去。太凉了!我从未见过比这还要冰冷的手,即便是身在寒冷的风雪之中,我还能和老乞丐依靠彼此的体温拥抱着取暖,也没有如今感受到的寒气。但这双手,如千年玄冰毫无暖意,却在这寒气咄咄的冬季。
我缩了手,沧水自然是感觉得到,只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多看我一眼,只是一贯地微笑。他的笑容和他的手温全然不一样,一个是三月的风,一个是冷秋的雨;一个是极其的暖,一个是极其的寒;一个是温火可化寒冰,一个是寒冰可冻温火。就是不知他自己,是该识得暖,还是该识得寒?
迟疑了一会儿后,我还是牵起了他的手。他这双手其实生得异常好看,十指分明、白皙纤长、犹若春兰。我将手心的温度传递给他,他却有了些怔然,我抬头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侧脸也生得好看,轮廓清晰、肌肤如玉。他披着一头墨染的散发,如长瀑倾泻而下,飘逸脱俗、风骨凛然。
其实非要说的话,我最是欣赏他的那双眼。目若秋水盈波、形似梨花白杏,既是绝美深邃、可容日月,也不乏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可惜的是,明明是这么美的一双眼目,却偏偏不好好正视别人,不然的话,这真的可以是征服别人的一个有利工具。
“多谢”他突然对我说道,也不知他是谢我扶他,还是谢我没有放开他的手。不过这完全是叶老头相逼,不然我哪儿会有这么好心。
“不必”我淡淡回他,又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生得着实是好看,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我话音刚落,他就眼神猛地往这边一扫,我吓了一跳,不会我偷瞄他被发现了?但仅是短短一瞬,他又是不看我了。
“你要来早些说,我叫家仆接你过来就是。”叶老头说。
沧水微微一笑,云:“老师不必对我如此照顾,此番前来是特意来拜会二小姐的,十多年不见不知可安好?”
据叶老头所说,沧水和叶挽香算是从小相识。沧水成为叶老头的门生是他十岁,而那时叶挽香九岁,所以说,在叶二小姐十二岁离开家之前应该和他相识了三年。三年啊,三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还是天天面对着这细皮嫩肉的“白瓷娃娃”,或许二小姐就对他生出情意了?因而说他们青梅竹马都不为过。
抱着这个心思,我整理好心情,压软了声音,说:“安好,挽香十多年不见公子,不想变化这么大。”
我说这话其实也就是想利用人的惯性,让他说出“你的变化也很大”,这样就能让他的潜意识里觉得“叶挽香”变了很多,或许就能掩盖我和叶二小姐的不同之处了。
但出乎意料,沧水并没有说我预想中的话,反是说:“十多年的江湖之行,当是让小姐的见识开阔了不少。说来惭愧,沧水此生还未出过远门,很是想听听江湖的趣事。”
“咳咳”,叶老头突然咳嗽起来,我朝他看过去,嘁,这个沉不住气的,不就是说说江湖之事吗,有什么好慌乱的。“人老了,喝杯茶都能给呛着,呵呵。”叶老头打圆场道。再说这句也不能改变什么,沧水怕是已经起了疑心。
但好在我流浪这么多年,就算没有侠客独行的潇洒,我至少知道风餐露宿的凄苦。于是我挺直腰板,和他娓娓道出一些江湖之事。
约莫说了半柱香之久,都是我天花乱坠地说着,他一言不发微笑着侧耳倾听。我说得口干舌燥,他倒是一点儿不腻烦,反倒是更有兴致。终于我宣布罢工,他才推了一杯茶给我,笑说:“小姐口中的江湖,倒是和我原先想的恣意潇洒很是不一样,竟也是万事俱难身不由己。”
“你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夫就应该多出去看看,体验体验人间疾苦。”我毫不客气地接过茶,“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完全没注意到叶老头背着沧水朝我做的手势,和沧水微妙的眼神。
“啊,渴死了。”我喝完茶后喟叹一声——唇齿间那充裕的满足感啊。
“呵呵,二小姐出去闯荡那么多年,果然人都变得豪爽了。”他清浅一笑,眉目间的风华难掩。
他的风华难掩了,我的心里却七上八下了。怎么忘记了呢,知道江湖之事是对的,但是知道太多江湖之事就是不对的了,喝茶声那么大就是更加不对劲了——叶二小姐再怎么样也是太尉之女,她形成人格的重要几年都是在太尉府中度过的,她的行为性格应该在她离家之前就已经形成,是绝对不可能像我这样大咧咧地喝茶的。
他先是让我说江湖之事不过是让我放下警惕心的幌子,而后再出其不意利用喝茶动作将我一下击溃。
但他若没有充足的证据也不能断定我不是叶二小姐,他一定还在揣度之中,这是我唯一把握的。于是我坦然一笑,而后倒了杯茶从桌上推向他,说:“公子,还你的茶。”
他的笑容微停,但而后依然伸手去摸茶杯。对,是摸,他不能一下子准确地找到茶杯在桌子上的哪边,只能靠摸。他的左手摸索着,费了好大劲才摸到杯托,而后反手一捏,捏住茶杯放在自己嘴边,右手掀开茶盖,茶香扑鼻。他嘴唇一勾,同我一般仰头而饮,像是要化解方才我大口喝茶的尴尬,学我一饮而尽,而后他感慨道:“好茶。”
但我重点并不在这,而是惊讶地得出一个信息——
他是瞎子!
难怪他与人谈话不能平视,行步缓慢还需搀扶,原来他目不能视!唉,可惜了他那双勾人心魄的美目,不然的话真的是使人臣服的一个有利工具。我再看他的眼,却生出心疼,他自负才学渊博,又官至侍郎,且生得俊朗,心思如雪。只是天妒英才,目不能明。恐怕其中冷暖,唯有自知。
再转念一想,他虽是眼盲却不见他有丝毫自卑之感,亦不以此博取他人同情,若不是今日试茶,我或许还不知他眼不能看。如此想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往前对他的种种偏见竟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反倒是对他心生敬意。
正当我扼腕叹息天妒英才之际,叶老头突然开口:“挽香这孩子江湖呆惯了,带了一身的江湖气。但是宫廷盛宴即期,此番随我赴宴必然要成为众目之睽睽,琴棋书画也是要受之考量的,我真怕她堂上丢脸啊!”
“学生此番前来正是为此,若老师小姐不嫌弃,学生来教授小姐琴艺如何?”
他来教我琴艺?我心里纳闷,他作为侍郎难道不忙吗,之前我在凉竹居的时候可是连他的人都见不到啊,如今他怎么有空来教我琴艺了?
然而显然叶老头并没有同我这般多想,大喜说:“好,太好了!有你教授她,我就不用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