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从未上过山头去找温南风,她晓得温南风和自己年龄相距甚大,她是豆蔻那他也已经是不惑之年。她怕看见老态龙钟的温南风,她怕看见佝偻褴褛的温南风,因为她早就在心中给温南风描好了模样。每一丝的眉角和细发,每一处的皱纹和伤痕,每一寸的骨骼和掌纹,都已经是她早就刻画好的,是她希望的模样,符合她心中的期许。因为恋着他,所以她将一个少女该有的全部情愫都寄托在他身上,只希望他亦能哪天如谦谦君子一般涉水而来,牵起她的手,许她一世安。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娇娘明白,温南风不但不会“执子之手”,更不会和她“与子偕老”,甚至都不会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她就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夜莺,只能在无人时悄悄哀唱轻诉情衷。
某日娇娘如常来到溪边,等今天的书稿,但左右不见流下来的书页,一时间娇娘突然发了慌,变得不知所措。她有点想上去看看探究原因,但又停步驻足。她在害怕,害怕万一她见到他不是她心目中的样子,她对他的感情会不会就此消失殆尽?她一直在说服自己绝对不会是以貌取人的人,她爱的是他的才情。她越是试图催眠,就越是不敢找他。
纵有千般思恋去,不敌她要的才貌双馨。
她没去,无精打采地回了家。
父亲告诉她,温大人今早才离开的暮溪山,这一去怕是不再回来。当下她大恸,仿若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狠狠抽了去般,为此她足足病了半年。半年来她不作其他,只是念着她手抄的书稿,无意间却翻到那首《卜算子》。
“但愿君心似我心……”时到此日,她才明白她要的只是他的相思意,若是他能相思,她还在乎相貌那么多干什么?
说到底,还是她太年轻了。怪得她又怪不得她,谁也没有错,只是辜负的年华太早,相遇的时间又太晚。
几年后。
邺城一曲《相思吟》闻名坊间,据云唱词的琵琶女是邺城第一乐坊的温娇娘,彼时她已出落得大方袅娜,发下脸上尽是媚眼如丝,全然没了豆蔻年纪的娇羞默默。这几年的风霜不曾减她半分美貌,反而赐予了女人馥郁的柔情。“千金难求”的娇娘对每一位讨饭的老行乞施粥,对每一位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吟曲相送。只因她相信,有一天她终究会遇到他的,哪怕无论他老成什么样子了,她都愿意陪着他跟着他。
她自取“温”为姓,是她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冠到“温家”名下,自作主张地当她是他的妻子。
等待一个人的过程是漫长的,她闲暇时用拙劣的女工绣了一遍又一遍的锦帕,她一边绣着一边默念他的名字。“温南风……温南风……他的名字,应当是取自‘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里的吧?”想到此,她忆起之前曾在星落的书页中看到过,那还是他自己亲笔抄写的呢!于是她便翻箱倒柜,将保存好的那些书页都翻出来,在里面终于找到了那句诗。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一首《西洲曲》她初次看到时不以为意,以为是平常的民歌,现在想来竟是他名字的出处。娇娘心底一乐,索性在大致完成的锦帕上将这两句诗绣在了那上面。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她欣喜地念着,将锦帕贴在自己的衣襟内。这块帕子,有他的名字,是有关他的一点联系,她要一直随身带着。
即便后来,娇娘未曾等来温南风,她还是一直将这帕子视为掌上明珠般地存着,几乎不离身。
如若说有什么悔恨的,她只后悔自己那时没有去找他。因为自己那点自私的想法,就错过了一个人,让她后来要用下半辈子去弥补。
“见了面总比不见面的好,可笑我一生佯说什么要找他,我连他的样子都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找的不过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这世间多少人叫‘温南风’,又有多少人住过暮溪山?大当家的找上我,说守在邺城这个小地方倒不如到锦都来,他当过官在锦都自然会有记载。”现在的娇娘风华不减,只是也多了些执着的细纹。她梳着的飞云髻上别了艳丽的芙蓉花,绽开全部的心事。她是将她的那些辛酸往事都告知我,心里有些好受了,但我却不好受了。
“所以您就跟着江斗南来了锦都?”我心底闷闷的,若是一个女人将爱情痴狂到这般地步是她的宿命,那我想我还是这辈子都不要有爱情的好。
娇娘点点头,算是认同。我不知她对温南风的执着还有多少,但是我却真的为了他们的故事而郁郁寡欢,我有一点儿想帮娇娘找到温南风的冲动。
她不说那《西洲曲》是温南风名字的出处吗,也许这首词里会有温南风所在地方的线索?于是我便提:“‘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会不会是说这西洲是他的故乡,他现在已经告老还乡了呢?”
娇娘一愣,默不作声。
但下一秒我的头却吃痛了一下,“哎哟”,我惊呼。皱眉,回头一看,是沧水弹了我一个脑袋瓜子,他不是睡了吗?怎么又醒了?稍怒之余,只听得他道:“这里的‘西洲’是代指情人幽会的地方,并不是确切的地名。而且,大宛国哪儿有西洲?”
对哦,大宛国没有西洲这块地儿哦,我差点儿就忘了这茬了。我拍拍了愚钝的脑袋,向娇娘连连抱歉,娇娘却是莞尔一笑:“没事,这都多少年了,我也不奢求能找到他了。只是等待已经成了习惯,这辈子恐怕是改不掉了。”
当等待一个人和守候一份爱成了习惯,也许就人已不再,爱也消散了。
我总是不忍心看一个动人的故事最后是一个悲惨的结局的,我总是希望每一个故事都是皆大欢喜的。我便在心底暗下决心,尽我所能帮她寻找。既然温南风当过官,那势必在吏部的官册上有所记载,也许能得到蛛丝马迹的线索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