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有鲛女,泣泪而成珠。
北魏国东临沧海,其上之言的真实故事其实是鲛女为负心人流泪,泪水化作珍珠,负心人将它当作聘礼娶了别家的小姐。
这负心人其实是幸运的,鲛人族有黑白之分,他伤的是一位善良的白鲛族女子之心。
若是碰上了黑鲛族人,拿他炖了喝汤都是轻的。
雌蜘蛛吃雄蜘蛛之前不还得将它先裹起来啊,这虐待人的道理想必大家都明白。
鲛人族分黑白二族,黑鲛族占九成,白鲛族占一成。族内男子皆无法生育,女子唯有上岸掳掠人族男子,族群方能繁衍生息。
北魏东岸的渔村有如星罗棋布,大者不过百户,小者不足十数。
这些靠海为生的人,对鲛女无不憧憬而又畏惧。
几百年下来,鲛人掳人一事常有发生,能活着回来的不足双手之数,而活着带回宝贝的更是不见其人。
那毕竟只是个歌颂爱情的凄美传说,而更多的只是飘到海滩上的碎尸肉渣。
碣村,十余户的小渔村,村内皆同族,虽地小但名大。
何故有名?不光是因为村口的那块“老骥伏枥”石,更是因为他们掌握着一门古老技艺。
此技名为“鲛纹”,纹于人体可使人吸收月光化作鲛人。
但这,并没有给碣村带来富足,反而是招来杀祸。
这场杀祸的主导者不仅有鲛人族,还有同是一方的人族。
时至今日,碣村已是苟延残喘,勉强保留住族亲血脉,而这等勉强还是他们以不学鲛纹为代价换来的。
故而,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鲛纹这一手古老技艺,碣村也已经不再多么有名。
村口的那块老骥伏枥石,来头却是不小。它是北魏皇室先祖观沧海有感后留下的一块海石,其状如老龟,背上刻有“老骥伏枥”四字。
一块石头怎么可能保得住碣村,财帛动人心之下,谁还管你这儿是自家哪个祖宗来过的!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它就这么立着,不言不语。
看着那渔村刀兵不止,慢慢没落。
看着那远处一僧一徒,脚步将近。
看着那海浪拍岸飞沙,卷上一人!
“师父,海岸边有个人唉!”那是多么锃光的小脑门,这是一个小男孩,拽着他身旁之人的衣角喊着。
那是多么瓦亮的大脑门,这是一个男人,袈裟裹身,朝着男孩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有一个身影匍匐于泥沙中,潮涨潮落之下,不仔细观察还不一定能发现。
“我佛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师父,浮屠是什么?”男孩跟在男人的后面好奇道。
男人大步流星向海边走去,听得男孩的发问后,竟是脸一羞而顾左右言他,步伐又快上了几分。
“师父,浮屠能吃吗?”男孩见着自己的师父停了下来,乐道。
“啪……”一个脑瓜崩,弹得男孩双手抱着小脑袋直跳脚。
“傻孩子……”男人见着男孩这幅吃痛的神情,轻笑道。
“师父,你笑了。”
男人迅速收回笑容,指了指躺在泥滩上昏迷的人道:“救人要紧……”
男孩翻了个小白眼,看着自己的师父将昏迷之人翻了个身后,撇了撇嘴道:“没气儿了吧?”
“臭小子……”
男孩做了个鬼脸后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师父,看起来非常的乖巧。
男人见这昏迷者的气息始终是微微弱弱的,便索性将他背起,摸了摸男孩的小光头道:“我们进村!”
“好呀,好呀!”
“师父,为什么你每年都会来这儿?”男孩与男人路过了老骥伏枥石,看着那熟悉的龟形后,不解道。
男孩一直重复着这个问题,男人就是不回答。
一处不算太破的石屋,门外窗前都挂满了鱼干虾干,海风吹过“簌簌”声不断。
袈裟男叩门三下,过了许久才见门开,一条细微的门缝中露出一张人脸。干枯的肌肤,混浊的双目,下巴上还有些稀疏的白胡茬。
显然,这里住着的是一位老人。
“来了……”他非常冷淡,对袈裟男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后双目一直左顾右瞟,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爷爷……”男孩探出个脑袋大声道。
老人笑了,满脸的褶子。干枯的皮肤像是皲裂了一般,这些裂纹都是笑容挤出来的皱纹。
男孩拉住老人扶在门板上的右手,跑进了屋,男人同样跨步进去。老人被男孩拉着,时哭时笑,莫不是有感而发。
当然,还不忘回头给了男人几个冷脸色。
“他是谁?”一张板床上,一大一小二人并躺。小的是男孩,他睡着了。大的是男人背回来的昏迷者,他没醒着。
老人慈爱目光紧跟着小男孩,对这昏迷之人却是不管不顾,只是随口轻声地问了一句。
袈裟男同样轻声道:“他是我从海岸边救回来的,我想他可能是……”
老人听后仔细地看了看这昏迷者的身形面容,回驳道:“好生古怪,我看不像。”
袈裟男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老人的这番言论。
老者嫌弃道:“这儿可没多余的口粮!”
“我佛慈悲,我得救他!”
“你?”老人摇头很是不信,自顾自的走进石屋内的一张破柜子边,拉出木制抽屉,拿出了一件东西。
“看看吧……”老人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袈裟男。
这是一个木盒,只有半个手掌般大小。
袈裟男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打开木盒。顿时间,满屋迷离,木盒里装的竟然全是珍珠。
“从你离村后,她每到祭礼之时便会前来,这是她上一次过来留下的……”
男人盖上木盒,沉默不语。
老人唉声叹气道:“你若真有救人之心,为何不可怜可怜她?”
“爹……”袈裟男双膝跪地突然道。
老人背过身子,轻抚着板床上的男孩回道:“你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
光头男子叩首道:“我错了……”
老人身体发抖,骂道:“晚了……”
“一句错了就能换回我余氏一族二十余户族人的性命?”
“当年就是因为你贪财贪色,我余氏一族才会再遭杀祸!”
老人不断咳嗽,面色苍白,看着皱着眉头的小男孩,眼神中全是可怜之色。
“我……”袈裟男百口莫辩。
“你走吧,把这个也带走。”老人指了指男子手中的木盒,又说道:“你不是喜欢珍珠吗,它现在全是你的。”
男人低头不语,盯着手中的木盒,过了许久才似是下定决心道:“我不走……”
“你是不会见到她的……”老人明白男人的意思,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故而叹声道。
“再过三天便是祭礼,我一定能见到她!”男人想到了什么,坚定地说道。
老人怒了,声音不免又大了几分,只听他开口道:“你想干什么?大闹祭礼?”
小男孩的眉头渐舒又锁,让人看着非常心痛,老人只能不停地哄着。
“父亲,请你相信我,我只求与她见上一面!”袈裟男轻声不断恳求着。
“见什么,我余氏若再因你遭逢一难……”
“那便真要灭族了……”老者力不从心,落寞道。
“志清啊,你还是快走吧。”老人缓了缓面色说道。
“我不会走的,我就在后山的那间茅屋里等她。”
老人听后不言,又缓步迈向破柜,抽出了另一边的木制抽屉,又拿出了一个木盒。
他将之递给男子,又指了指那昏迷之人,苦涩道:“把他也给我带走……”
袈裟男看着木盒内那淡黑色的膏油顿时一喜,磕了三个响头后背起板床上的昏迷之人,临别道:“父亲,请相信我!”
“滚……”老人别过头,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说话。
过了许久,老人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走了,他唉了一声后蹑手蹑脚地抱起光头小男孩。
老人轻声地唱着,这是渔人间流传的童谣,专门用来哄孩子睡觉。
曾经,他用它哄过自己的儿子。
如今,他用它来哄自己的孙儿。
他的儿子,叫余志清,是曾经的驸马。如今,只是个出家的和尚。
他的孙儿,叫余小虎,是鲛女与人类的孩子。如今,也是个出家的和尚。
他,叫余仁,只是碣村的老村正。
“一月呼呼打跳跳儿,八月嘟嘟偷枣枣儿,娃娃莫哭莫要闹,阿爹出海抓泡泡儿,抓来泡泡做汤包儿,吃得美美乐淘淘儿。”
几个孩童乐呼呼地围着余志清打转,唱着歌儿好不快活。
“海狗,回来……”一声急呼,几个娘们直接蹿出来拎起自家的孩子就往回跑,跑时还不忘抽几下自家孩子的屁股,惹得哭闹声此起彼伏。
余志清的周围顿时空了许多,他无奈地看着一条路到头的小石径,石径的尽头是一座小山。又看着旁边几个不怀好意的光膀汉子,他们都非常的警觉。
几个汉子甚至掏出了家伙什儿,有耙子、有网子,更有粘着鱼鳞的刀子。他们的眼神中虽有怀念,但多是愤怒更有几分恐惧。
一个坐着晒太阳的老头眯着眼望着余志清消失于后山后,“咕嘟,咕嘟……”抽着水烟沉思着。
“老爹,怎么办……”一个黑黝黝的粗壮汉子心不在焉地抖了几下晾晒的渔网后说道。
“什么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照旧!”老头连喝三句,猛抽了一口水烟,一边嘀嘀咕咕着一边踱着鸭步回了自己的小屋。
“又不是没回来过……”晒网的汉子听见老头的嘀咕声后顿时一愣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后山的茅屋,早已废弃多年,那是他与她的幽会之所,那是他与她的美好之地。
那一年,她乘月而来。那一年,他乘月而去。
那一年,他成了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