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巨浪天一线,顷刻狂澜横眼前,看似平常江水里,摧枯拉朽谓惊天。
大明宏武年间,在钱塘江一带渐渐流行起了这观潮的习俗,最初只是一些曲水流觞的文人墨客,后来由于南唐水军的肆意骚扰,广陵水军进驻杭州府,这观潮几乎就成为水军老爷展现军威的手段。
有了官府的支持,又逢太平盛世,附近的村民都爱热闹,加上看准时机的商人蜂拥而至,以及喜欢卖弄的江湖上,趁此机会街头卖艺,因此观潮发展到如今,都已经是人山人海。
农历的八月十八,这一天是观潮最佳的日子,前几日的小雨,在钱塘江的上游,那可都是大雨,据说好几处都已经泄水,似乎商量着要在这一日,汇聚在钱塘江中。
半个月来,江面之上,一字排开四头艨艟战船,上面的旗帜鲜明,中间靠左的那一艘上更是悬挂了蟒龙旗,经历了二十年的和平,大明的规制已经繁琐至极,就这蟒龙旗,没有郡王的级别,是谁都不敢去悬挂的。
这旗子是在三天前突然挂上去的,据说当晚曹知府刚爬上小妾的床,就急匆匆的搭乘小船上了这艘船,到早晨的时候才离开,而那之后,附近州府,凡是能够说的上话的官员和富商,都纷纷寻船上舟。
这种时候,附近州府的人脉,就必然会有一些变动,没有机会登船的想破脑袋要登船,能够登船的则是更加疼痛,如何不要惹怒这位主,而实际上有资格被接见的人,也不过就那么十几人而已。
天空刚刚放亮,唐王朱旭却是一改往常,特意身穿四爪金丝蟒袍,端坐在艨艟的甲板之上,四十多岁的人,鬓角已经有些发白,多年来舒适的生活,让他的体态有些微胖,可却让他反而显得更加苍老。
他的左手缓缓转动右手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微微眯起,似乎在眺望江边,又好像在回忆什么事情,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四周的铁甲卫士,全部一个个如临大敌,紧张的注视着江面,深怕在这个时候出现一丝的纰漏。
在唐王朱旭身后三步,是他的贴身侍卫展屠,此人原本是一个江湖人,擅长使用一杆长枪,后来归顺朱旭之后,职位一路高升,现在已经是小六品的官职,若是普通的县官见到,那可是要行大礼的。
展屠的模样一般,外表是一个憨厚的汉子,可他右手握住的那杆枪,却是异常的醒目,枪尖的位置,足足比普通的枪尖长了两寸,而且枪身的锋利的放血槽,足矣让人看着就浑身发寒。
展屠有些担心的开口,道:“王爷,这里风大,不安全!”
这些年,虽然展屠一路高升,可江湖人的那种谨慎还在,侍卫这种职业,官位做的再大,也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摘了去,他可是不愿意自己的主子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之下。
大明平定十国战乱,对于大明而言那是大功一件,可是对于十国而言,那可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来自十国后裔或者他们雇佣的杀手,估计能够填平这个江口,虽然这些年安定了不少,人都快杀绝了,可展屠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朱旭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护卫,摊上自己这样一个不省心的主子,真的是遭罪的事情,忍不住嘀咕道:“他的日子,或许也不这样自由吧!”
“敌袭!”
就在此时,靠近江边的艨艟之上,突然传来嘹亮的号角之声,三长两短,瞬间守卫们全部都发出一声冷喝,手中的兵器同时训练有素的出鞘,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的凝滞。
在江战和海战之上,想要让战船之间做到陆地上的如指臂使,就需要通过号角来协调,一般情况之下,都会准备三套暗语,预防这号角被人偷学了过去,从而导致战局的失利,现在运用的,就是暗语之中最简单的。
“是我朋友!”
朱旭有些尴尬的挥了挥手,号手会意急忙吹响了五声号角,示意不要进攻,可是那些侍卫并没有因为是王爷的朋友而放松警惕,反而是更加的紧张。
“娘的……”一旁的展屠,忍不住说了一嘴,急忙用手将自己的嘴巴堵住,顷刻间身后就已经汗流浃背。
只见江面之上,一袭白衣,凌波而至,她带着白色的斗篷,看不清楚样子,就这样缓缓走来,轻松随意,在这滚滚江水之中如履平地一般。
侍卫们一个个如临大敌,恨不得立刻将唐王给围拢起来,可是后者则是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这群侍卫才没有做出过度的举动。
白衣女人裙带舞动,身子随风上升,轻轻落在艨艟之上,那洁白的鞋子,除了鞋尖,居然没有一处沾到水。
当年佛门降魔祖师,一苇渡江,那还用了一支芦苇借力,这女人的举动,似乎更胜一筹。
“林仙子,一别十八年,想不到再相逢,已经是这般场景!”
唐王朱旭缓缓起身,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本有意挥手让侍卫们都退下,可是想到这女人的举动那么大,想来也瞒不过什么人,索性就没有做多余的动作。
唐王朱旭讨了一个没趣,那白衣女人根本就没有跟他相见的喜悦,冷冰冰的站在那里,未曾移动半步,堂堂唐王,自从封王之后,哪一个遇到不是如履薄冰,从未有人如此冷漠,可他却也没有生气,又挪了挪屁股坐下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没趣,咱们都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何必……”
话语还没有说完,朱旭就自己终结了话题,因为提及和这个女人的交情,他不得不想起那个男人,而这一切,恰恰是他不愿意提及,或许也是对方不愿意听的。
或许成功的男人,都喜欢回忆不堪的青春,唐王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他的青春之中,有两个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男一女。
“要杀人?”
林仙子惜字如金的开口,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去看这个熟悉陌生人一眼,或许是怕勾起回忆,想起了同样的人,又或许只是这男人现在还真不能入眼。
“最近闹的有些大,总不能不问吧?”
朱旭摆弄了下自己的扳指有些无奈的看着江面,那远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江水已经开始注入这钱塘江,一场罕见的大潮,即将席卷这里,也将再次席卷这个杭州府。
“这都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当年参与那场战争的人,现在都已经老了,新生的孩子,也都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够安静一点呢?”
朱旭有些无奈的看着面前的女人,若非是念及昔日的情分,恐怕他早就马踏杭州府了,又怎么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林仙子沉默了片刻,坚决的开口道:“你杀谁我管不着,但是那个人你不能杀!”说完她的身形一转,再次飞向江边,这一句话落,从此无论是江湖,还是那庙堂之上,都注定是陌路人。
“西蜀,如今已经有两位蜀王,一位被幽禁在皇城之中,每日锦衣玉食,虽然没有自由,却是保全了性命,而另一位,则是依旧在西蜀境地,有了自由,可却落了草,注定难成气候,虽然还有一位失落在民间,可那名气在出生之前就被定义为不祥人,又能好到哪里?”
“西蜀这一脉,到了这一代,可以说是气数已尽,这已经不是一家之言,而是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为何你们两人都要如此的执着?”
朱旭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轻叹,眼神中充满了悲哀,在为自己昔日的两位好友,感觉深深的不值。
展屠得到一名侍卫传递来的纸条,急忙走到朱旭的身旁,有些得意的开口道:“王爷,曹青山那里已经准备好,有这场盛会掩饰,必然能够将乱党一网打尽!”
朱旭拿了纸条,却是没有看一眼,就丢到了江水之中,然后起身准备回到船舱之中。
“王爷,世子他可还是在京城呢!”展屠的脸色大变,他意识到面前的王爷已经被那个女人说动,忍不住有些着急道。
“这天下间,有名的命师,都已经被网罗在京城那座通天道观之中,他们每日观察星象,从未说出这天下有乱的征兆,虽然不能够全信,可这河清海晏,又有谁愿意跟着造反,最有可能造反的,应该是我们这些手握重兵的藩王,我们的子嗣,又都被安排在京城之中,咱们的这位皇帝,气度远远比不上先帝呀!”
朱旭忍不住轻叹一声,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反正自己也不想做这恶人,既然有人愿意用情义换,他也愿意当个台阶下了,至于将来是被免去封号,还是别的,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此时远处的江面,突然升高,一批身穿汗衫,露出壮硕肌肉的大汉,一个个兴奋的大吼,两边的艨艟战船之上,响起了战鼓之声,一年一度的观潮盛况,已经拉开帷幕。
唐王朱旭,背影充满了落寞,他是二十年前,天下大乱之时的弄潮人,他一次次死里逃生,才换来二十年后的地位,他不愿意死于平静之中,既然要死,就要冲向最高的那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