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胡民国读完了书,在上海的街道上闲逛,觉得背后有丝丝的暖意,回过头,是那个穿着和服的女孩子。他的隔壁班的同学。那个女孩子,捧着一个寿司手卷一样的东西,在冲他招手。秋天到了尾声,雨水里夹着雪花。树梢零星挂着黄黄绿绿的叶子,街上的行人东一件西一件地裹着秋冬衣服,破衣烂衫。
“我要走了。”她说,似乎连抬起眼睛的力气也没有,“我父亲摔破了头,似乎要回国疗养一阵子。”然后,她歪着头,无奈地看着天空,又拍了拍自己的侧脸,撅起嘴,做一个头破血流的动作:“我家的猫把花瓶丢在了他的脸上。”
胡民国拿着手卷铅笔袋,脸红了。左顾右盼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作回馈。街边上,只有一个卖糖人的,大圆脸,戴着个小黑墨镜,顶着瓜皮帽,拿着糖勺,阿炳似的。那人把转盘拨一下,冲他喊:“哎呀,学生大哥,带着美女上街你不早说,吃个糖人?”
这时候,胡笑安慢悠悠地走过来,拿起私塾先生的糖勺,自顾自地画起来。他的技术不精,图案颇为抽象立体。画完后,他把糖人从板子上撕下来,举着递给胡民国。
“别抠搜。”说罢,他拥抱了胡民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把零钱丢给私塾先生,冲他做个鄙夷的手势,拿着糖勺,唱着歌走了。
私塾先生摘下眼镜,瞪着胡笑安,好久,从牙缝里挤出两句粗话。
从那天以后,那个少女,平静而轻盈地消失在胡民国的生活里。她回国了。
胡浪槐又在街上邂逅了卖糖人的男人。那个男人微微一笑,摘下阿炳似的墨镜,挺起胸膛,对胡浪槐说:“小子,你不应该来找我。”
胡浪槐愣了一愣,眼前的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得很,却不能确定。
“我是日本方面的间谍,但是我现在改悔了。”他绕过糖人摊子,郑重地把糖勺插在摊子上,大声地说,“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吗?因为我们都是圆脸的男人。”
胡浪槐机械性地点点头。
随后,两个人穿过市区,到公园里坐下。公园里新增了木头的长凳,漆着大约是红棕色的油漆。远远地,可以看到蜿蜒而去的江水,注入更为宽广的白线之中。老师用脚跺了跺土地,叹口气:“谁知道这片土地下面,埋藏着多少尸骨啊!”
胡浪槐机械性地点点头。
私塾先生,把手搭在胡浪槐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狠狠捶了两下,使劲推了两把,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表明态度的诚恳:“有一些事情啊,就让他埋藏在地下好了。人生啊,就是这么苦乐参半。”
胡浪槐只觉得肩膀发麻,机械性地点了点头。
说罢,私塾先生从兜里掏出两支真正的香烟,正要递给他,突然收回去,放在自己的嘴里,又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两颗花生,自己吃了。
烟雾弥漫,升腾,又扩散。那一瞬间,这个人竟然像图腾一般,有了一种潇洒而凝重的俊美。抽完烟,他剃了剃自己的牙齿,掸落一片花生皮,摸摸胡浪槐的头,起身。
“你……想要去哪里?”胡浪槐没有从刚刚的浪漫中回过神来,问。
“年轻人,少抽烟,多运动,交交女朋友!”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不同寻常的,街上有很多日本的士兵慌张地巡逻。自从那天以后,每天都是这样。
秋日的星空,深邃悠长却特别空洞,仿佛一条长长的隧道,衔接着遥远的银河。胡浪槐领着羚,爬到屋顶。羚抬头望着天空,没有说话。
“Iloveyou。”胡浪槐对着羚,轻轻地说,“其实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可是,在你的面前,我永远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子,渴望着爱情。我爱你。”
羚看着星空,轻轻点点头,却没有微笑。她脱下自己的鞋,扔到大街上,放声地笑。没人会听到。然后,她轻轻捧着胡浪槐的脸,说:“有点害怕你会长大了。”
胡浪槐并没有认真听,抬头望着星星。以后,那里嘉年华通宵营业,游乐园里面的过山车呼啸而过,摩天轮高耸入云,俯瞰银河一样璀璨的城市,却不再有寂静的星空了。眨一眨眼睛,那些繁华的上海景象,在胡浪槐的记忆中,渐渐模糊了。
“嗨,晚上不睡觉,在屋顶上,很危险的!”突然,天井的底下传来熟悉的小男人的声音。是吴荪甫,穿着粉红色的毛绒拖鞋,打着手电筒,向上跳着,生怕自己的摇钱树出了什么意外。
羚的秀发垂在胡浪槐已经渐渐厚实的肩膀上,胡浪槐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柔,竭尽全力却也体会不到这之下的寂寞。她吻着胡浪槐,却只是让他感到不能呼吸。吴荪甫在底下喊呀喊呀,最后把手电筒扔上来,正好砸中胡浪槐的头顶。
羚拨开他的飘飘长发,替他吹了吹。眼眶是湿润的:“告诉我,你是一个男人吗?”
“我当然是个男人呀!”胡浪槐拍拍自己的胸脯,若无其事地说。
冥冥之中,似乎有些东西,被永远地遗忘了。
第二天,胡浪槐翻进屋里,和胡民国撞个满怀。
“你去哪里了。”他只是问。
胡浪槐支支吾吾了半天,想要上床睡觉。胡民国拦住他,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搜了搜,神出鬼没,竟然搜出一截羊肠。胡浪槐那天放在口袋里的。
“你去哪里了。”他又问。
胡浪槐摇摇头。
“你去哪里了。”他又问。然后,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上海的冬天,又湿又冷,整片天都像要塌下来,没有往日的轻快。胡浪槐走在去私塾的路上,他看见胡笑安,勉强扬起嘴角,继续走着。他想要回忆起自己是王达达时候的洒脱无耻,不知为何竟然不能。这个时候,胡笑安突然从背后跳上他的肩膀。他只觉得头有点晕,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