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十七岁”,对普通或正常的十七岁,它是青春期的自伤,反叛,格格不入。但对丑旦来说,它的内容就太沉重了。他的“寂寞”是生存挣扎,是寻觅温饱。
新年和春天并没有给丑旦带来新气象,他的境况越来越差。工头成三给丑旦安排的活越来越多,而且还横挑鼻子竖挑眼,他的目的就是逼丑旦走。最后他的目的达到了,丑旦自己走人,少拿一个月的工资。
当他离开医院时,他对这个他平时最为厌恶而恐惧的地方,竟然产生了依依不舍之情。这是因为,这个地方跟学问和知识有关,因而跟他早早离开的学校有关。他离开这个地方,意味着彻底告别学生时代。
他离开医院时走的是院内曲折的小道,这是医院的内脏,自己人才走的。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告别的。他走过骨研所时,看见一个老师给一群学生讲课,他便爬在窗台上,听了起来。这也是走前的一点补偿,也像走前再烤一把火。
“骨骼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老师指了指教室,教室里挂了一圈的骨头,人的白骨,各处部位,各式各样。起初丑旦感到很害怕,现在慢慢习惯了。
“一个人有206块骨头,从位置上分为躯干骨、颅骨和四肢骨三部分,从形态分为扁骨、短骨、长骨和不规则骨四种。”老师一边指着骨头标本一边说。
“一个人骨头之间的差别是如此的巨大,大的如股骨,也就是老百姓说的大腿骨,有半米多长。”他拿起一根股骨比划着说。“小的如听小骨,比小豆子还要小。”现在他拿起的东西丑旦看不见了。
“骨头之间的关节堪称造化的杰作,仅是手上的关节就为机械工艺提供了光辉的典范,这个关节是车轴关节,这个是鞍状关节,这个是椭圆关节,这个是球窝关节,而这个关节则是滑车关节……”
“这是脊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脊梁骨,它由24个椎骨组成,第一个椎骨也是第一颈椎,它叫寰椎,”老师拿起了一个东西,“它与其它椎骨的差别也很大,它是环状的……”丑旦看见这个环状的骨头,不知为什么他想了项圈,他喉头突然一热,接着一紧,紧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蹲了下去,抚摸着自己的脖子,让呼吸通畅一点。他的项圈还是摸不见——从一戴上就摸不见,但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好半天他的气才顺了过来。
“骨头的神奇主要表现在它的刚性和柔性上。我们常说刚柔相济,什么叫刚柔相济?刚柔相济就是阴阳平衡,矛盾的双方达到最佳状态,这就是中国哲学所说的‘道’。顺便说一下,我跟一般搞西医的人不一样,搞西方医学的人,很容易受西方科学的局限,他们只盯着局部和细微,而看不见整体和全部,当然更不用说看见大道了。天地大宇宙,人体小宇宙,搞西方医学的人懂得吗?他们全把自己弄成了只能看见鼻子下面一寸地儿的匠人。我在我们医院、在医学院常常这样说,目的就是想给这些匠人们灌输一点智慧,因此我也获得了‘老阴阳’、‘老古董’、‘老八卦’这些称号。”老师笑了,底下的人全都笑了。
这个老师跟一般的医生的确不大一样,他有点不修边幅,颇有些艺术家的风范,丑旦觉得他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我们再说骨头的刚柔,也就是它的硬度和弹性。说它之前,我还得把话叉开,举个例子——民间的拳师在制作棍棒时,选材一般选白蜡木杆,因为白蜡杆既有硬度又有柔性。对于棍棒来说,硬度是主体,它实现兵器的主体功能。但柔韧却不可或缺,首先过刚易折,不能长久。更重要的是,棍法中最微妙的地方是通过柔韧来体现的……”
听见这话,丑旦的心跳了起来。他对武术已经失去了信心,这句话使他怦然心动。毕竟这是他的至爱,是他的梦想。这句话使他模糊地隐约地明白了什么是武术,他只恨以前没人给他说这些话。
“……你们错了,我并不懂武术,但我却会观察——从各个方面观察这个世界的奥秘。话再说回来,骨的刚性和柔性是由它所含有的有机物和无机盐决定的。有机物包括骨胶原纤维和粘多糖蛋白,它们使骨头具有韧性和弹性;无机盐也叫骨盐,主要是各种钙盐,它为骨骼提供了硬度。
“我们下面将做一个实验,如果脱去钙盐,仅剩下有机物,骨头将变得柔软易弯曲,甚至可以将原来的长骨打成结!这不由得使我们想起了一句古诗:何意百练钢,化做绕指柔。这是炉火纯青的功夫走向了极端。如以煅烧法焚烧掉有机物,只剩下无机盐即骨碳,将变得异常酥脆——这也是硬走向了极端,宁折不弯。所以我们说骨头具有极柔和极刚这神奇的两端。
“下面我们来做这个实验。脱骨盐用稀酸,或用络合剂乙烯二胺四醋酸……”丑旦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个揭示神奇的实验,但这时他觉得耳朵一痛,被迫转过身来,原来是工头成三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还听课哩是不是?你这是癩蛤蟆蹲马路,冒充迷彩小吉普!你这是癞蛤蟆戴眼镜,冒充矮个的大学生!其实啊,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吧你!你这么爱学习,早干吗了?现在后悔了顶个屁用!”
丑旦怒视着成三,恨不得一拳将那张卑鄙庸俗的脸打得稀叭烂。
以前丑旦干完活,常常在医院门口呆上好半天,看一会书。医院门口,永远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大门两边,是两排铺子,多是卖鲜花水果鸡蛋等探望病人的礼品的,鲜花水果多得快要溢上街道。其次就是花圈店,除了花圈,还有香烛黄纸,冥币元宝,寿衣寿鞋,死人阴间里的用品。
在两排铺子门口,也摆满了小摊,卖各式各样的小商品。东西繁多地使丑旦感到惊奇,人类怎么能想出这么多的东西啊!唯一使丑旦感兴趣的是一个书摊,卖各种畅销书的盗版,以及一些旧书旧杂志。丑旦常常在这里蹭书看,一看就是好半天。因为是蹭书看,所以他既全神贯注,又囫囵吞枣,几乎将摊上的书全看过来了。这几个月读的书,似乎要比上学九年读的还要多。书摊摊主开头很不耐烦,但丑旦对摊主恭恭敬敬,对书也很爱惜,还常常帮摊主整理图书,打扫卫生,所以摊主也就放开让丑旦白看了。
现在这里也使丑旦感到心酸,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来这里看书了?
这天这里出现了一个新摊。摆摊的是个老头,穿得破破烂烂,肮脏邋塌。他在地上放了张肮脏破旧的布,布的中间画了个阴阳双鱼图,图上面写着“救世济人”,图下写着“专治凝难杂症”。
老头儿吆喝了起来:“专治疑难杂症喽!专治疑难杂症喽!”
路人全都笑了起来。“这老头,跑到省立医院门口给人治病来啦!”“嗨,老汉,你这是鲁班门前卖大斧,关公门前耍大刀啊!”“他自己瞧着就有病!”
老头嘟嘟囔囔地说:“省立医院就了不得了?省立医院治不了的病多啦,所以我才专门到省立医院来给人看病。”他一身酒气,全身都在抖抖索索。
“哈,你这是给省立医院看病呀!”路人笑道。
“哈,这可不敢。”老头说,“其实我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夫,一天一位阴阳来找我,说我这一辈子太荒唐,死了后在阴间要遭报应。他说要为我禳解禳解。他便给我扶乩请神,请来了八仙中的吕祖吕洞宾。吕祖给我了两个方子,这两个方子治好了我的病。吕祖说了,你如果把这两个方子传给一百单八人,你就积了德,以后死了进了阴间,就能做个有福的鬼,再过上好日子。你们谁想要我的方子?”
大家全都笑了,原来是个疯子!也许是喝醉了吧,瞧他那手抖的。他腰里还挂着个小小的木缸子,眼见是老头的喝酒的家什,乌黑肮脏,里面散发着酒气。
“你大概喝醉了,在说醉话吧?”
“这是在耍酒疯哪。”
“是个酒疯子。”
“你传了多少人了?还没够一百零八之数吗?”
老头儿脸色阴沉了,然后恳求地望着大家,说:“你们就行行好,成全我吧,就让我在阴间过上好日子吧!求你们了!”
这时有知情人说:“这老头就是省立医院八病区的病人,姓曲。他就是喝酒喝的。他每天两斤,最少一斤,喝了几十年,喝成了酒精中毒性精神病。你看他腰里挂的木缸子,被酒都浸透了,为的是没酒时喝水也有股酒味。可能是他没钱了,医院把他赶出来了。现在他也当起医生了!”
原来是这样。八病区是省立医院精神病区,那里面充满着各色人材,都惊世骇俗,大家都知道。于是人们一笑而散。老曲头惶恐地望着四周,没有人理他。他只好把目光对准了丑旦。
“来吧,少年!这真的是仙方呢!吕祖传的仙方啊!”老曲头可怜地恳求道。
丑旦心中一动,他毕竟是进入了阴阳界的,和别人不一样。
“来吧,少年!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凡人,你这个少年胸怀大志,文武双全,目前虽然困于凡尘,但以后定然能成大器。来吧,少年!“
丑旦心头一热,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赞扬过。别说是老曲头要传他药方,就是老头要叫他请饭,他也不会推辞的。要知道他要请老头的饭,他这一顿就得挨饿。
丑旦走到老曲头跟前,老头让他蹲了身子,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纸,里面果然写着两个方子。“一个是起死丹,一个是回生丹。一听名子就知是仙方,切不可等闲视之!”
丑旦仔细读去:
起死丹
上蒺藜(炒半斤)全当归(酒炒四两)牛膝(酒炒四两)枸杞(四两)鱼胶(四两)续断(四两)补骨脂(盐水炒四两)菟丝饼(四两)螃蟹(炒黄半斤)虎胫(四两酥炙,要用前腿骨)
制法:共为细末,炼蜜为丸,每丸重一钱。
服法:每日一次,每次一丸。
回生丹
马前子(沙炒,四两)麻黄(四两)桂枝(三钱)独活(三钱)千年健(三钱)防风(三钱)川牛膝(三钱)杜仲(三钱)木瓜(三钱)红花(三钱)地蜂房(三钱)乳香(三钱)没药(三钱)煅然铜(三钱)
制法:共为细末,炼蜜为丸。每丸重一钱。
服法:每日一次,每次一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