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醒来的时候,头疼的厉害,夜色深黑,入眼一片茫茫,耳边哗啦哗啦的雨声渐渐清晰,但觉身边有风过,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打铁铺中。
一滴冷雨,从草庐上方滴落在脸上,陆离的意识恢复了几分,他挣扎着起身,正想摸索一番,只听一人冷冰冰说道:“你醒了啊。”
这是李见寻的声音,印象中她从未用这种冰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于是陆离心中莫名一颤,预感到一些不好的事已经发生,便问道:“这是哪儿,我们怎么在这里?”
李见寻木然地看着草庐外纵然是黑夜也显晶莹的豆大雨珠,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到身边少年的问题,或许根本没觉得身边有这个人。
一道苍雷在云层中游走,隔了许久才落在风暴平原的边缘,惨白的光短暂照亮小小草庐,将小姑娘的脸色映得苍白。
陆离忽然心悸,联想到白日里老李交代遗言般的那些话,寒声又问:“师傅呢?”
李见寻这才偏过头来,沉默片刻,淡淡道:“隔壁刘老伯将我们送到这里之后便赶回去了,说是为我爹收尸去了。”
“哐当”
这道雷闪来的突兀,降落在不远的树林,整片大地都为之一颤,之后更有电光遁走于地面,仿佛窜入了一对少男少女的心脏。
陆离在黑暗中打了个哆嗦,之后身体诡异地以极小的幅度开始颤抖。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如同呓语般,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巨大痛苦中喃喃自语。
李见寻望着黑暗中这道可怜的身影,听着他颤抖的身体摩擦草屑发出的窸窣声,知道伴随着陆离从小到大的恶疾发作了,却第一次没有同情他,继续说道:“是刘家人杀了他。”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爹平时那么老实,怎么会结下仇家?”
李见寻缓缓走过来,在黑暗中蹲在陆离的正对面,时隐时现的闪电光芒中,少女清丽的脸庞满是寒霜与冷漠,她继续道:
“你不用觉得奇怪,因为死的人,本该是你啊……”
“这么说,应该不用我解释了把?”
半晌沉默,李见寻没有狠心继续说下去,而是弯开手臂,忽然紧紧抱住这个瑟瑟发抖的可怜少年。
黑暗中少女感觉对方腰间有一异物,顺手探索,抓住陆离常年悬于腰间的木剑,心中冷笑一声,取下将其抛入芦外的冷雨中。
“你说你,为什么偏偏是个废物啊?……”
李见寻环住陆离的身体,寒声道。
知道此刻恶疾缠身的少年已经丧失了心智,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也听不见了,可是有些话她仍然忍住没有说,不管对方能不能听到,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哀莫大于心死,莫过如此。
遗憾的是陆离终究是听到了这些话,尽管身体中每一处血管、每一节神经都遭受有如电击般的痛苦,却依然摧毁不了他的心智,否则这些年过来,他早已疯了。
以前身体在与病痛作斗争时,往往会忽视身边的一切,所以清醒过来时便不记得中间发生的一切事。只是这一次,自己一生最爱之人,在耳畔说出这些绝然的话语,自己再如何痛不欲生也无法装作听不到了。
你为什么偏偏是个废物啊……
我也想知道啊。
谁能告诉我,又有谁能改变?
字字叩问心底,灵魂深处却无人可以作答。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被黑暗吞没的少女的脸庞,想抬手去擦拭对方止不住的泪水,然而此刻身体不受控制,只能一味地颤抖,他在心里绝望地叹息一声,随即闭上眼,身心在无以复加的悲痛中,昏迷过去。
怀中少年已停止颤抖,李见寻望着芦外的黑暗,出奇地保持着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没完没了得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见寻放开陆离,身入雨中,寻回了被她丢弃的木剑,搁在陆离的怀中,听见陆离的呼吸声时急时缓,手脚时不时抽搐,也不知经历着这样一场噩梦。
她复蹲下身来,握住陆离下意识紧握的拳头,将其摊开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少年的手心一片冰凉,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少女轻轻俯身,黑暗中寻到了陆离的嘴唇,檀香小口缓缓盖了上去,良久才分开。
雨势又大,雷光更疾,一位从小到大在雷雨夜都不敢一人独处的孱弱少女,就此出庐而去……
庐中,少年陆离依然在黑暗与噩梦中苦苦挣扎,这一场暴风雨如老天降下的怒火,摧枯拉朽般席卷了整个风暴平原,也不知有多少树木建筑毁于一旦,更何况结庐在暴风雨中央小小的草屋。
夜半三更,这间草庐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坍塌,被雨水打湿的茅草重量不轻,如坟墓般埋葬了那个不起眼的少年。
四更天,一道雷正中草坟,将此地劈出一道三米深坑,坑中少年左胸被雷电洞穿,心脏已不知去向,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只怕是众星之子出世,也决然救不活这个可怜的少年了。
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少年的身子,却依然极有规律地抽搐着,和之前昏迷时一样,看起来不像死了。
若有人旁观的话,可以惊奇地发现,少年此时抽搐的频率,极有规律。
和正常人的心跳一样!
此时,那些来自少年身体各个角落并常常给陆离带来生不如死的痛苦的东西,在黑暗中闪烁暗淡光芒,如萤火虫受到指引,从身体各个地方,慢慢向被闪电洞穿的空白处汇聚而去。
这些光点很细小,若将单一一点放在黑暗中,也模糊可辨,更别说看清这些光点是什么。
更因为无人看见,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些光点,是一粒粒破碎的符文,此刻,符文重组,发生在一个年方十四岁的少年的体内。
这一过程很漫长,所幸无人打扰,当最后一点光芒收归于光团之中时,此地倏忽亮起一道比闪电耀眼十倍,比闪电短暂十倍的冲天豪光,一瞬之间竟是照亮了半个风暴平原!
刹那光华后,一切归寂。
很多看到这道光芒的人,只说这是一道百年一遇的闪电,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不是闪电,而是一道让瓦罗兰格局充满变数的光。
光是光明,等同于希望。
有人喜欢黑暗,不喜欢光明,更不喜欢希望,于是雨夜的墨色天穹上出现了一双青色的巨眸。
所以魔腾来了。
有人谈不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过他出现的地方总伴随着光明,他来的时候,风暴平原的天亮了。
所以崔斯特来了。
崔斯特望着天,戏谑地看着浮于天边的青眼,淡道:“还敢出现,不知道老子克你?”
魔腾所化的巨眼没有看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地上的深坑,沉默不语。
沉默,是个很深沉的玩意,吃瘪的时候可以保持沉默,因为打不过没办法;装逼的时候可以保持沉默,因为先装孙子后当大爷的感觉,很好。
至少魔腾觉得此刻沉默,极好。
他一个砖石巅峰确实没法和崔斯特干,但他化身黑夜笼罩的这片天地间,有一个左手提灯笼,右手持铁链的神秘人,正潜伏在暗处。
不对,在这位战争学院了不起的存在面前,藏在哪里都无处遁形,不过没有关系,因为那个身披残破蓝袍的骷髅人,右手的铁链,已然出手。
铁链尽头,一弯摄魂勾,穿风破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