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又是过来一个巨长的,打出来差不多有10pa的提纲,说你说的那些东西,什么英国法国俄罗斯,我都觉得是很肤浅的,我觉得那些不值得一谈,我要给她们讲俄罗斯革命和文学的关系。嘿,我说一个时装杂志,我的编辑需要知道俄罗斯革命和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吗?您是不是留着这个等您当教授了,给哪个俄罗斯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去讲这个?我是以低姿态跟他说,紧接着又来了10pa,说很明显,你对我要说的题目一无所知!我没有想到像你这样一个人,知识如此的浅薄!
○:你换一个人写不就行了吗?
□:他呢,有一天,某某去找我,我就说我们一块儿去吃饭去。第二天他跟我说“你认识某某”?我说,啊,我以为他要给三联投稿什么的,我就说下次介绍你跟他认识,“嗯”,哼一声。回家之后,他给我发了一个长达两千字的E-mail,评论三联的长短,我吓呆了。
我就没有见过这么不简单的孩子,孩子应该是很简单的。二十五六岁的小孩儿,见着一个人,一方面说他是怎么怎么起来的,三联嘛固然是怎么怎么样,但是哪天我看见三联什么什么,品头论足,我觉得二十多岁的一个孩子,就已经酸成这样了,那中国的知识分子,我不知道这样教育出来的……不知道可要不可要。
你知道他就像那个——那个——,你知道在外国经常就有一屋子人,里面有一个头儿,后来就杀了什么什么的……
○:邪教?
□:对,人民圣殿教什么的,他就像这么一个头,周围有些女孩子。你看我们那儿的小孩写一个东西,然后呢,我说你不是文字挺好的吗,你文字好就干脆帮我们润润文章吧。他改完了文章,他就得到小孩儿那儿去把人家臭骂一顿,当着面儿的跟小女孩儿骂。
○:施虐狂吧?
□:他永远要告诉你,你不如他。
刚开始办杂志的时候,我还觉得谢天谢地我还搞了一个文化的杂志,我就不是纯商人了,我原来不是卖铜卖铁的吗?我觉得卖铜卖铁真糙,一块钱买来的东西,一块零五分卖出去就行了。我觉得我委屈了,我觉得我应该干一点儿就是比这稍微更有意思一点儿的事儿,然后就去搞那些投资什么的,后来发现闹了半天就是给人算账,把账算过来就行了。后来叫我搞杂志,好家伙,这一下可让我接触知识分子了,我他妈现在巴不得回去卖铜卖铁,把我吓得。
中国知识分子过去那么多年挨整,挣钱也不是太多,有自卑的地方;但是他们又的的确确掌握着许多知识,所以又有自负的地方。这自卑和自负两头儿这么一分吧,就是一塌糊涂的一件事儿。
所以我觉得有知识的人最好还是有点儿钱。没钱的话,事儿就特难办。有知识的人一没钱的话,他就会变得比谁都坏,比穷人坏多了。
○:拧巴了。
□:特拧巴。
好多特好的东西,不是那么刻意才出来的。他们太刻意了怎么怎么着,太想要那个东西了。你看着都替他着急,你怎么还没当文学家啊,你都二十六了,天哪。
○:你在欧洲或美国碰到过这样的知识分子吗?
□:西方知识分子可能……我碰到过……有一个朋友,这朋友呢,原来是建筑师,做着做着就开始写诗了,然后就放弃了建筑,开始专业写诗。写诗绝对是贫困道路一条。他娶了自己的秘书。法国的女的应该是很会穿的,这个女的是一半儿法国人一半儿越南人,我就没有见过她那样儿天天穿得像纽约四十二街的妓女那样儿的,法国妓女都穿得挺体面的,法国人天生一个会打扮。诗人呢,开始办了一个小的杂志,挺有名的一个文学评论杂志,每个礼拜三呢大家聚在一块儿瞎侃,杂志印出来的话也就是送朋友。
他们任何人都看不起,他做任何事儿都特拧巴,他倒还没有中国知识分子的那种尖刻,他不尖刻,够酸的就是了,谁也看不起。
○:我倒觉得这也许不是知识分子的问题,人就是有那么一类人,不管他干什么,都拧巴。福柯讲权力,知识就是一种权力,掌握知识的人有的时候和掌握权力的人很像,膨胀,原来心理上的毛病也会扩张,扩张到别人瞠目结舌。你看但凡掌握一点权力的人,都可能这样,比如警察啦,售货员啦,土大款啦,有时候捡垃圾的也会这样,当他把垃圾视为一种资源,而他又占有这个资源的时候。
我们常常认为不掌握权力的人就是人民,其实人民里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权力分布,所以我们又会纳闷儿,人民怎么是这样儿的呢?大大小小的权力在那儿搞鬼。
□:在任何行业里相对而言聪明,但是又没有得到承认的人,基本上都会变成这样。有才气,但是运气不好。一般笨人还不会这样儿,都挺乐呵呵的。成功的,他狂,但是不会酸。
一个笑话儿说法国人怎么自杀?他永远是这么开枪的(手比画在高于头的地方),因为法国人想象中的自己永远比别人看到的他高出来一截儿。
我觉得现在一般的小孩儿不算,就是现在比较开放了,他没必要了,他不用别人发现,他可以在网上写篇儿文章,网上有多少人写啊,发了就没事儿了。
下一代的醋劲儿可能少一点儿。
哎你觉得中国那些美女作家怎么样啊?
○:美女作家?包装吧,有造成公众人物的意思,有给男权社会造成性幻想的意思,要不然怎么没有“美男作家”?出版公司包装,或自己包装自己。我猜她们自己有的不信,有的就信了,女性一般都愿意别人说自己漂亮,明明知道是假的也愿意,搞得奉承女性像“今天天气哈哈哈”,不需要技巧。
美女而兼作家并非不可能,但这不是根本的,所以问题在于包装把这两项搞成根本性的。
□:我们吧,作为这个杂志,当然就是也不一定有人看,我的情结就是,《上海宝贝》出来的时候,有一批人都是以把大胆的性生活写出来为特征,我觉得这也挺有意思,也是个卖点了,我就想做篇文章“中国女作家能不能谈性”,采访她们。
结果采访了所有女作家,包括什么陈染、棉棉、王安忆、毕淑敏、卫慧,还有一大帮,基本上拒绝谈,“你们这个问题太无聊了”。我们说社会上现在谁都在说这件事儿啊,怎么就不能谈呢?“这个非常低级趣味”,王安忆是说我现在很忙,无法接受媒体采访,唯一一个诚实的是棉棉,“我说”,卫慧是说你们要是采访了棉棉,我就不接受你们采访。
○:两人死杠。
□:陈染说了一些云里雾里的——到最后这篇文章就没法儿写。我就说她们不谈,为什么不谈,都给说出来,就照登,然后再把她们小说里的所有写性的东西列一下,拒绝谈,但是文章里头是这么写的。
○:这里有个社会人格和艺术人格的区分。你要人当面谈,就触到了社会人格的问题,很敏感,回旋余地少,让人纠缠住的可能性大;你要看她的作品,那是艺术人格,她可以让作品自己说话,作者有回避的余地。不过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本来我还想写呢,不就是一些黄色的小段子吗?我这人就特俗,我要是写东西没人看的话我就一点儿写的兴趣都没有,我认识的两个人都是长篇长篇的写,一个是个法国人,一个是个美国人,是个ABC,写完了说我就是为我自己写的,我就不发表,我说你给出版社寄过吗?她们说不寄,就是给自己写着玩儿。我想这他妈多憋得慌啊,我要是这样我就不写了,那写它干什么?洗洗睡吧,别费那老劲了,还一本儿一本儿的。
○: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没发表的环境,那时候只能出毛主席语录,所以也就是写给朋友看看。这个习惯影响我到现在,总觉得人家看不看无所谓。
现在美国有一种出书的方式,现在不是电脑打印的质量很好了吗?于是有人把自己写的东西打好装订好,到书店租个地方卖。大出版社呢,常常去了解一下,如果卖的情况好,比如一星期卖出去十本二十本,大出版社就找上来说我给你出吧。我觉得这个方法不错。
□:我看作家这行不能干了,预付款又没了,我想我得掌握捷径,写那种人家特爱看的,本来我想了半天国内最缺的就是安娜·伊思宁那类的,半色情半不色情的,这玩意儿我写得来。结果美女作家一出来,这行儿也不能做了,得再找一个窍门儿了。
○:日本有一种小说叫“私小说”——
□:撕小说?哪个斯?
○:私人的私。形式是好像在写给自己——
□:就跟写日记似的?
○:写给自己的日记,不是雷锋日记。媒体啊电影啊摄影啊等等都有一个潜在功能,就是满足一般人的窥私欲望——
□:对,是。
○:既然一般人是这样,那我就搞成不是给你看的,对你的诱惑力反而特别大。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这个好。
○:由私小说还可以出来侦探类型小说。
□:这怎么搞?
○:侦探小说都是蛛丝马迹,私小说天生就是蛛丝马迹。我们常常会无意间听到别人的断断续续的谈话,比如我听你说披特儿,我不认识他,但我顺着蛛丝马迹,会拼出一披特儿来,所以小说没说谁杀了谁,但是读者猜出来了。
□:这挺好玩儿的。行,歇下来我就写这个。这又是一招儿。
○:这种写法可以避开一般已有的模式。
□:另外就是因特网再狂的话也不会代替纸面出版物,你觉得会吗?
○:现在的问题是阅读方式,纸面阅读可以是很随意的,一小片就可以,但是你很难在马桶上抱着个电脑阅读。电脑的开机关机相对来说都正式了,仓颉输入法的发明人朱邦复现在在香港不是在专攻阅读器吗,就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意思。
本质的问题是阅读电脑屏幕方式,超过了人眼视网膜的进化。你知道我们的视网膜,其实有视觉的动物都是,视网膜进化到现在,都是适合反射光而不适合入射光。入射光就比如太阳光灯光,我们很难逼视阳光,也很难长时间看亮着的灯泡,视网膜会损伤。我们适合看反射光,比如看书看画啦。电影也是反射光,但强了,所以电影超过两小时,眼睛就累。意大利是任何电影都分成上下集,也就是当中有一个休息。
问题就在电脑屏幕是入射光,人眼看久了就累,当然累的原因还有屏幕频闪,液晶的屏幕就好多了。视网膜的进化过程有上千万上亿年了吧,不会在短短的几十年内就进化到适合接受入射光吧,早着呢。所以我认为公司里用电脑干活的小姐,应该有职业补贴,就像炉前工有补贴一样。
技术的发展,永远有一个跟人的进化现状相符的问题,现在常常是超过了人的进化现状,超过了,就造成损伤。
□:我不是老在网上买书吗?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买书的趣味全部没有了,你没法儿翻,现在他们也知道了,人买书得翻,它就会有一个look inside,你一看呢,书全搁那儿呢,你也就不买了;它总是给你几个片段,就特难受,你永远只能看它给你的片段,你要在书店里翻,这是一个乐趣,网上就是这点儿东西就全都没了。
○:没有随意性了。
□:所以我觉得从这一点看的话,这全世界的树还得接着砍。印刷厂也不会有网了就倒闭了。
○:好多人上网,不在网上看,而是下载下来,再打印出来看。
□:这就更费纸了,单面儿的嘛。你再怎么要求我们公司的那些小孩用再生纸,也不行,没这毛病。
○:再生纸贵。
□:我们要求用过一次,背面再用,孩子们就没这毛病,没这习惯,多烦哪。
○:好啦,你明天还得早起伺候你们的电影儿,我明天也是得赶飞机出个远门儿,我们回来再说吧?
2002年3月9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