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人:
○阿城
□洪晃:洪晃,《iLOOK世界都市》杂志和《乐》广告周刊的出版人;十二岁赴美国,大学毕业后曾做过贸易、投资咨询等一大堆事,都和洋务有关。
□:你知道披特儿吗?
○:披特太多了,哪个披特?
□:原来驻北京的一个德国记者,老婆是瑞士的。
○:不认识。怎么了?
□:中风了,不会说话了,明天要到我家来住着。
○:看中医?
□:就别提了。他那瑞士老婆不管他,自己找了个三十几岁的情儿,把老头儿送中国来了。
○:噢,寄来个包裹。
□:刚才一个美国人打电话来,一听就急了,说买张票再把老头儿运回去。我心说,噢,这么着把人运回去,不也是把人当包裹了吗?
○:而且很可能那边儿他老婆不接,变成无法投递,退回来。真是包裹还好,人可是要死了。
□:这个披特儿当年在北京可是个人物,爱开party,吃,喝,去的人可多了。这一中风,不会说话了,去年还自杀了一回。被老婆送到中国来,先在朋友那儿住了一阵儿,明天到我这儿来。我们那电影儿明天不是还要补些镜头吗?他就要先去现场待着,之后再把他运回来。你从旁观者,你觉得披特儿这件事儿怎么办?
○:责任和义务。我感觉你们是道德上的义务,不能不管他。但是你们有责任必须管吗?
□:没有。
○:就是这两个的矛盾。还有是就是惯,中国人说把这孩子惯坏了。我从旁听,他可能从前有点儿被中国朋友惯坏了。
□:这倒是。
○:他老婆可能意识到他们是外国人,在西方无论责任或义务都不能解决的,就扔到中国来。中国人好客。
□:大家都是觉得有这个义务但没这个责任。美国人就特坚决,送回去。
○:还是要找有责任的那一方,他老婆有责任,还有就是他们的政府。他们的政府在北京有常驻机构,也就是大使馆,要告诉他们你们有一个公民在这儿是这种情况,你们怎么办?大使馆管不管不管,我先知会你。
如果披特儿真的在这儿有什么状况,你就说不清了,披特儿自杀过,再出事儿,查不清的话,你就有法律责任了。大使馆那时候就来了,我们的公民怎么回子事儿?你把他怎么了?
□:披特儿刚过来的时候,是个香饽饽儿,他原来不是好开party吗?而且他又特喜欢在人尖子里头做社交,所以他周围那些人都是什么大使二使的,所以他头一次回来的时候,这大使请他那大使请他,都觉得人家会说话的时候,也没少到人家家里吃啊喝啊的,现在人家这样了,总得请一回,所以有点儿像抢小媳妇儿似的,我还觉得这外国人还真雷锋啊。现在就都不理了,要打包送回。
○:中国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说的就是义务如果变成责任,事情就起变化了。
孔子有个学生子贡,他有一次在齐国吧见到一个鲁国人做了奴隶,就出钱把这个人赎回来了,子贡是经商的很有钱。结果这件事儿在鲁国成为美谈,子贡成了雷锋。
孔子知道了这件事儿,就对学生们说我不要再见到什么狗屁子贡了。子贡听说了就很慌,跑到老师那儿去。学生们拦不住啊,子贡见到了孔子就问老师为什么不要再见我了呢?
孔子说,你难道不知道鲁国有个法律是如果见到鲁国人在外为奴,回来报告,国家出钱去赎回来?你子贡有钱没错儿,但是你这么做,鲁国的穷人怎么办?他们见到鲁国人在外为奴而无力赎回,岂不是要在心里承受很大的道德压力吗?
这是孔子讲的仁的一个方面。做善事,搞不好的话,有可能不仁。所以仁要体现为法律,要形成专业,才可能造成普遍性。
□:还真可能是这样。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原来不是和凯歌吗?我妈特别爱开party,开呢,我就把凯歌的父亲叫来,老爷子挺爱和我妈聊的。后来凯歌他妈就把我叫去了,说妞子你能不能别这么着。我心想我又哪儿做错了得罪了?他妈就说,我有一儿一女,你呢,家里有四合院儿,老叫着老爷子去,我这女儿可没有四合院儿,你还让不让她叫她爹去她那儿了?
○:唐朝有个李勉,在开封做官,有一次审案,被一个犯人感动了,就放他跑掉了。后来李勉辞了官在黄河以北游荡,偶然遇到了放跑了的那个人。那个人邀李勉到家里,晚上和老婆商量怎么报答李勉的活命之恩。
老婆说给他一千匹好丝绸怎么样,老公说还报答不了啊,老婆说那两千匹呢,老公说还是不够报答的,于是老婆说,这样的话,只有把你的恩人杀掉了。
□:杀掉?
○:报答不了的恩,或者是善,就是恶了。
这其实也是个爱情故事,老婆非常明白老公会一辈子在什么上永远拧巴,要救老公,只有口出恶言,破坏自己的形象,点出症结。
我倒还没有看到世界上有什么作品讲道德心理讲到这个程度。前两年王小帅要拍爱情题材的电影,我介绍了这个故事,他当时挺激动,后来没有下文了。
你在《三联生活周刊》上的文章,我挺喜欢的。态度好,过去不是常讲态度吗?
□:态度——我没什么态度吧,那个挺好玩儿的。
○:定期写吗?
□:原来定期给他们写,但是后来就是因为老得去拉广告,我又中文水平特差,写东西就特慢,狗屁一千字我得磨蹭磨蹭磨一个礼拜,写完了改写完了改,就不写了。
○:其实你说就行……
□:那最好我说你写……
○:我的意思是你说,叫你的助手整理整理,你再改改就行了。你和索拉、宁赢的电影搞得怎么样了?
□:完了,拍完了。
○:很快啊。
□:明天再到我妈那儿补点儿镜头就全完了。在我妈那儿拍的时候,我妈嫌烦,这一拍完了,我妈还挺想的,“怎么都走啦?”觉得热闹。明天早上再去一回,七点半。
○:一般来说有两大忌,一是别让人在自己家里拍电影,二是别当演员……
□:这两大忌我都惹上了。当时要在我妈家拍的时候,我妈说有个条件就是我得上个镜头什么的,宁赢就叫我妈演个老管家。
我觉得中国拍电影就是编剧都是平民百姓,生了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想把闺女送进宫,闺女就是那剧本。进了宫之后呢,就发现皇帝就是导演,演员就是三宫六院里的妃子,平时没事儿就等着皇上叫唤你,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摄影师就是个太监,导演最后的那一下,他先撸半天,导演最后上来看一下,好,行了。宰相就是那制片,大炊辈儿。
人就是这么贱,四个演的,三个非专业,一个专业。等的时候,专业的会等,看看书,喝喝茶。这仨非专业的吧,镜头对着谁,谁肯定没毛病,也不冷,脊椎也不疼,心脏也不加速。只要是镜头对着另外一个,你是背景,你肯定有毛病,脊椎疼,心跳过速,太冷,“我觉得这话别扭”,“我能换个姿势坐吗”?全来了。
这电影里的女人你觉得是不是老了点?不够漂亮?
○:赵本山不是小青年吧,观众会把漂亮不漂亮忘掉。一般的电影是让你一直注意演员漂亮不漂亮,其他的不重要。
□:我平常从来不化妆,别的地方我都不认命,但是长得不好看,我认命。我妈(章含之)比我漂亮好几倍,我因此背上沉重的形象包袱。我就觉得打扮没用,干脆不打扮了,发展别的。
○:所以你朋友多啊。
□:我觉得化妆的女人和不化妆的女人,可能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电影呢,拍一次也好,至少你知道你不能干什么,我这次知道我不能干什么了。全世界大概百分之九十八的女的对当电影明星都没什么意见,我原来也是,现在我属于那百分之二了。我干不了,我宁可当太监,打死了不能当这演员,忒难受了。
而且你根本没思想。所以现在我非常非常佩服那些专业演员。
○:不同的导演,演员会不一样。银幕上的表演,都是导演通过了的,好或不好,都是导演的判断,怪不到演员。
□:是吧?
○:让你演你自己还是让你演另一个人,这是两回事。化妆也不是问题,纪录片怎么办?
杂志最近怎么样了?
□:最近被文学青年整了一下。他是一个北大的研究生,瘦得不得了,也不洗澡什么的,一看就是那种顶级文学青年。过来之后,我说弄个栏吧,说了个“嫉妒”,好家伙他就列出来了二十多个定义什么的。你给他一个特别简单的问题,他都要把它变成哲学,他都要告诉你那个法国的福柯是怎么来评论这个问题的,黑格尔曾经说过什么什么,烦哪。
他就是一点儿人性的东西都没有了。
从那以后看见文学青年我就害怕。我觉得我受不了这个。
这小孩还特逗,他身边有一帮子女孩子,就是他的跟随者。你让他写一篇文章,他就会说,这篇文章我写不合适,因为我的思想境界不在这儿,但是我有一些小妹妹,她们可以帮你写写这些文章。
我心想也罢吧,就让她们写吧。前些日子不是出了一套杜拉斯的丛书吗?我说你就给我们写个小书评,对杜拉斯的感觉。他说,我是坚决反对杜拉斯这种情结的。我说没让你写得那么深,我没让你写文学评论,你就给我写一个介绍这本书的大概齐的文字,杜拉斯是谁就行了,我就这点儿要求,他说那不行,我怎么能够浪费我的时间写这么浅的东西呢?
你大爷的,你还是个学生,挣点儿零花钱你应该挺高兴的。你把这写了,广大的白领和劳动人民群众,那些不是知识分子的人也知道杜拉斯是谁了,他们看了有一天也会产生和你同样的感情,那就是后事儿了对不对?你甭管那个,你先把这几百字给我们写了。
不写,而且能跟你在电话上掰扯一个多钟头,为什么这个东西不值得一写,哎哟把我整的哟,矫情啊,蔑视一切。让他写东西他也不写,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来。
他来的时候,我说你看我们是一本商业杂志,商业杂志的定义呢就在于我们服务的这一群人基本上是做商的,而且是人家忙里偷闲,飞机上啊,马桶上啊,睡觉前哪,不要特深刻的东西,你真的能够承受吗?他说行,我说OK那你就在这儿吧。可是你让他写什么他不写,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就跟他说,我说这样吧,你不是文学底子特深吗,我们这儿都是搞服装的搞美容的,这些小孩儿文学底子不深,你要不然的话就找几本世界的古董文学什么狄更斯啊,也别扯太远,大概齐的说说什么英国文学什么法国文学什么的,给大家讲讲故事,这样小孩有兴趣的话也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自己去找找什么的,“行,我给你写一个提纲吧”,我一听见写提纲我就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