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半仙摇着蒲扇儿，沿着河滨林荫小道，踏细碎月光，朝这边走来。
于是，就有人喊，罗半仙，这儿来！
罗半仙哼哼着：“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噢，噢，看过来……”曲不成曲，调没有调儿，只是哼着乐乐。
今夏真热，屋里火炉般，于是人们被赶到公园来了。榕树下，男人一字儿摆开纳凉侃大山的阵势，沸沸扬扬，光膀儿拽个裤衩，赤溜溜晾开，整个一幅“六月无君子”的景象。
罗半仙依然踽踽独行，向小径那边走去。河湾处，影影绰绰，有情侣偎依，喁喁私语，很是亲密。罗半仙咳了一声，落落大方：再亲一个，再亲一个，啧啧，没羞，没羞。
那个女的，抬眼怨怨，流氓，少见多怪，滚！
罗半仙“呵呵”两声，逃也似的。
小径尽头，翠竹亭亭，疏影斑驳，却是女人们的纳凉胜地。那些女人，或坐或躺，姿态各一，没了羞涩，没了规矩。更有甚者，敞胸露怀，想必两奶子也需要降温，早想遛出衣襟了。听有声响，回头看时，是罗半仙这个骚货，也背心裤衩，羞不忍赌，于是将奶子严严实实藏起，嗔嗔地，好你个色鬼，敢闯女子世界！
罗半仙乐了，姐姐、妹妹，这里阴气太盛，不需要来点阳刚之气么？
那女人藏好了奶子，呸了一口，你也配称阳刚么？整一个娘娘腔。嘻嘻！
便有几个女人围上来，拖腿拽胳膊地，想将罗半仙扔河里去。
罗半仙慌了，急叫，且慢！我是来送情报的！女人们一听，便将他放下。罗半仙整整衣裳，找处干地，坐下。
明天厂里有重大新闻呵。他点了一支烟，说。
什么新闻？快说说！
要我说，行。这边亲一个！罗半仙伸出脸腮。
再胡说，扔河里去！快说！
榕树下那帮爷们、河湾处亲嘴那几位……都聚拢过来了。
罗半仙见人齐了，吐了个烟圈，说，咱厂里制定的减员增效改革方案，明天交厂职代会讨论！这话铿锵，掷地有声，仿佛镑锤砸钢板，使在场部分人心里“咯噔”一下。而罗半仙依旧嘻嘻，好像他是这次“增效”的受益者。
你怎么知道的？
藏奶子那位“嘿嘿”两声，瞧这话问的，罗半仙何许人？厂长小舅子！
纳凉的人大汗淋漓了，这个夏天，啧啧。人们缺了魂般，散去。
二
这个夏天，真个热。
职代会如期结束。会议期间讨论、表决、通过了减员增效改革方案。厂里开了锅，沸沸扬扬的。
罗半仙不是职工代表，但他很快了解到，投票表决时，有三份之二的代表投赞成票，另三分之一的代表投反对票。他说神了，这之前，他跟人打了赌，早估计到投票结果会是2：1以多数票通过改革方案的。
有人说，这有啥估计不到的，方案中裁员的年龄线男50岁、女40岁，本身这部分人就占全厂职工三分之一。连傻子也猜得到。
罗半仙自然不是傻子。厂里将有三分之一职工下岗，而且是“一刀切”，到40、50岁就得下岗，没有商量余地。罗半仙呵呵地，他不在三分之一人数之列。他说这话，有点幸灾乐祸，他捡了钱包也没这么乐过。
这回下岗人多，空出的好岗位也多，他可要挪挪窝了。呵呵。
他去找厂长姐夫。他想，这位爷，职工们叫他大老板，而我罗半仙在厂里叫他厂长，回到家就该叫姐夫了。想那年，我罗半仙师范毕业让我去乡下初级小学教书，娘娘的，我偏不去，厂长姐夫几个电话搞定，进厂里当响当当的工人阶级了。呵呵，罗半仙心里美美的，小九九算盘子拨得响响的，这回挪挪窝，就挑好岗位。
人力资源部那位喜欢夜里偷偷将奶子晾出来凉快的叫什么？对了，叫何玫的，四十好几了吧？嘿，该下岗了！那岗位可是块肥缺，我去啊！管管职工劳资档案谁不会！
他去厂长室，但见人很多，一些职工们在找厂长了解划年龄线下岗的事。他退了出来，厂里办不成的事，回家办去，三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
姐姐上夜班，姐夫在家，罗半仙推开虚掩的门进去。屋里还有一个人，正在给厂长递烟。厂长见又有人进来，抬头看，是内弟，忙对那个人说，厂里有政策的，咱都得按政策办事对吧？你的那件事，我们研究一下，再答复你。说着，就送客。
罗半仙掩上房门，对姐夫说，这些人，来送礼的？
什么话？姐夫说，这些苹果我能接受吗？说着，将水果拎到阳台，朝外扔了出去。
罗半仙看见茶几上有个信封，鼓鼓的，上前拍了拍，坐下。
姐夫，我想到人力资源部上班，这个事，您也办一下吧？
没听我说了吗？厂里有政策的，咱都得按政策办事。你是我的小舅子，更要支持我的工作，是不是？
罗半仙见姐夫打官腔了，没再说什么，又拍拍那个信封，走了。
厂长瞥一眼那个信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神情，把信封收好了。
三
厂长从阳台扔下去的那袋苹果，恰好砸到老刘师傅。老刘本想骂几句的，抬头见是从厂长家扔下来的，就纳闷了，这厂长钱多了烫手，放着苹果不吃，当垃圾扔？他就随手提走了。
老刘是去纳凉的。他来到公园榕树下，一看怪了，今个儿男男女女凑到一块了。那何玫也在，却穿着工作服，那对奶子，自然是藏好了的。老刘就问，何玫，你不上班的干吗穿工作服呀？
何玫说，再不穿，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眼看着就要下岗了！语气忿忿地，有情绪。
老刘给大家发苹果，一人一个。大家又乐了，你这个小气鬼，舍得买苹果给大家吃？
哪里是我买的，厂长当垃圾扔掉的。
刚好罗半仙摇着蒲扇也来了，接着老刘话尾说，常言道“不打送礼的”，我姐夫偏打送礼的。有人去行贿，被他骂跑了，苹果也扔了。谁到咱家送礼再送苹果，立马扔了，没得商量。这时，一只大蚊子停在他的脸腮上，叮了一口，他顺手“啪”的一下，给自己一个耳光。
第二天，厂里的广播播出了这样一条新闻：厂长拒腐蚀，骂走送礼人，扔掉行贿物品，身先士卒，廉洁自律，堪称改革表率。有人说，像是罗半仙的文笔，毕竟师范毕业的。
几天后，下岗名单公告了，果然何玫在其中。罗半仙高兴得就连心脏也在“呵呵”偷乐了。
不久，在岗职工的岗位也作了响应调整。罗半仙看见送苹果那位，冠冕堂皇坐上了正科长的位置。而他罗斌（罗半仙大名）调进人力资源部了。他那个美啊，那个喜啊，那个乐啊，差点没在众人面前手舞足蹈起来！
夜间他再去公园纳凉时，不摇蒲扇了，改换成了折扇，一副斯文模样。
何玫领一帮人正在等他。罗半仙，你给老娘我滚过来！
怎么啦？我罗斌怎么惹着你了？
你凭什么顶了老娘的岗位？我问你，你有大学文凭吗？那个岗位可是要求有文凭、有学历、有上岗证的！你有吗？
我，我，我大小也算个中专毕业。我，我，我有管理能力。
呸！谁不知道你罗半仙，在车间干活就边干边玩，你摇一把蒲扇算哪路子神仙？大家孝敬你这个绰号，是笑话你不干活，会偷懒，懂享受，活脱半个神仙！
我不摇蒲扇，我摇折扇！我，我摇绢扇！罗半仙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冒出了这么一句，惹得大家哄笑。
何玫继续说，我来问你，你的出生年月是什么时候？
我，19XX年1月份啊！
这么说，你正好离下岗年龄线差了几天，躲过了，不在下岗名单之内，是吗？可你忘记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我正好管的就是职工资料档案！我查过了，你填报的那个出生年月，是按农历填报的，而正规填报必须按公历，你的出生年月该提前个把月了，这个，职工档案里有原始材料记载。所以，你罗半仙先生，也应该在下岗之列，跑不掉的！
罗半仙愣住了，哑口无言，心也虚。
四
不久，有职工向厂党委递交了一份举报信，信称，罗斌虚报出生年月，欺骗组织，要求以实事求是的态度，予以立即更正，并按厂部文件“一刀切”执行，罗斌年满50岁也必须下岗。
厂党委经过核查，纠正了错误。罗斌跟其他40、50下岗职工一样，离开了岗位。
罗半仙哭丧着一张脸找到他姐，说，姐，跟我姐夫说说啊，让我干点什么也好。
姐说，弟，你总给你姐夫找麻烦。过了这风头，我试试看啊！
罗半仙说，姐，你一定有办法的。
可不几天，大家看到罗半仙穿上了保安服，站在厂区治安岗上了。乐滋滋的。
罗半仙换了新岗位，开始几天他倒也安分，后来站在治安岗上就受不了了。他，谁呀？罗半仙啊？半个神仙啊！于是，上岗时他老往门卫值班室跑，不是抽抽烟啊，就是喝喝茶啊，不然就跟人聊聊天。日子长了，活脱又是半个神仙。这个岗位也不错嘛，自由自在的。他渐渐喜欢上了。万岁，姐夫厂长！
一天，一辆小轿车驶进了厂区，见厂区治安岗上空无一人，车里一位人物紧锁了眉头。他是上级主管局的一位领导，来厂参加该厂领导班子年度述职考评的。
这位省局领导听完厂领导班子的述职报告后，到车间，到部室，到基层听取职工意见，有人给他送了一张字条，说到了厂长收受贿赂的事。
厂长停职了，听说是要调到另一个厂去。
罗半仙又一次下岗了。愤愤的。他想找姐夫厂长说说，带他一起走。但他姐瞪了他一眼。
后来，我们有段时间没见着罗半仙了……
五
我们最近见到罗半仙时，还是在夏天的夜里纳凉时。但已经是第二年的盛夏了。
一样的热，日里鼓噪的蝉，到夜里大概也喜欢约会去。
河湾有风习习。榕树下，男人一字儿摆开纳凉侃大山的阵势，沸沸扬扬，光膀儿拽个裤衩，赤溜溜晾开，整个一幅“六月无君子”的景象。
女人还是聚在小径尽头，翠竹亭亭，疏影斑驳，她们占据风雅胜地，却不说东家、道西邻了，说的是再就业的收获和体会。
我们正纳闷，怎地就不见何玫了？倒不是我们好色想偷窥她那对活奔乱跳的奶子，但这位女子世界的领军人物，她的不在场，总让人觉得缺少了辣味。
真是的，“说曹操，曹操到”，她居然来了，而且是由罗半仙挽着手臂一块走来的，这倒有些喜剧色彩。我说，何玫、罗斌，你们这对冤家，怎么勾搭到一块了？
他们呵呵，神秘的可以。时间会捉弄人的，赶明儿，或许又有了新闻。
因为，大家告诉我的结果，却是我始料不及的。
原来，下岗后的何玫，办了一家“玫瑰家政服务公司”，当了经理。她主动请罗半仙到她公司上班，负责社区保安这一块。何玫想告诉大家的是，现在的罗斌，不再是快活赛半个神仙的干一半、歇一半的罗半仙了，他已经很能吃苦，干活买力得很呢！在岗一分钟，奉献六十秒。
罗半仙让我刮目相看了。逆境改造人，我只能这样理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