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鹫的尸体被葬在了崆岘山中,只有一块单薄的墓碑,落雪飘向大地,将崆岘山装点得犹如人间仙境。而沈石边的灵堂将要撤去,隔日沈夫人便要与娘家哥哥骆锦屏一同将沈石边的尸身送至故乡安葬,我犹记得沈夫人苍白的脸孔,披着一身素缎丧服与梁王爷回礼,她的眼睛轻飘飘掠过我的脖颈,带有刺骨的锋芒。
作为八风国三大富豪之首的骆家,以丝绸起家,固居离州有着百年历史,财富累计至现在已是富可敌国。沈夫人嫁入沈府不久,父母死于海难,家中血亲便只剩下大哥骆锦屏,只见他穿着做工极其讲究的雪蚕天丝缎,手执两枚光洁透亮的象牙血骨球,腕上戴着一圈流光异彩的黑石。虽然从沈夫人口中得知我的事情,可在梁王面前他不敢造次,只有沉默不语。
趁着凭吊的人来来往往,我偷偷凑到骆锦屏骆老爷身边去,小声问他,“骆老爷,您自来到沈家,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骆锦屏本来就对我抵触,闷声回答:“能有什么不对劲儿?是姑娘多心了!”
“那么,骆老爷可曾听过什么分身之术?”
“不曾听过!”
“返生丹呢?”
“你这个女子!”骆锦屏按捺不住怒气,声音也大了些。
梁王瀚海急忙走到我面前,挡住他人诧异的眼神。他掐了我一把,并向骆锦屏致歉,顺手将我拉出沈府。
“你跟他都说了什么?”梁王低声问我。
“王爷不是看见了吗?我只是问他有没有听过分身之术。王爷,如果有人练成了分身之术,那么他的身体就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但这两个身体必然都是残缺不全的,因为分身之术需要分出一魂一魄做牵引,方可施加。可如果其中这一魂一魄消散了的话……”我转身望向梁王,神情凝重无比。
“谁?谁练成了分身之术?”
“我刚才猜是沈夫人……可是,我又看见她的三魂七魄都齐全,并不像失去了魂魄之人。我实在想不通啊,所以才冒昧跑去问她哥哥的。”
“沈夫人是大家闺秀,哪里懂得什么分身之术!”梁王完全不相信。
“可是,我真的在积雪潭附近见过另一位沈夫人,她还开了一家茶馆卖两种茶,一种是红茶,一种是绿茶。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个明白,她……她却化为了一摊清水。”
“……”
“那位沈夫人还问我要返生丹,我哪里知道什么返生丹啊,从来就未炼过这种玩意儿。”
“你一定在做梦。”梁王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胡说八道!我没有做梦,这是真的!我还拿了她的茶叶……”
“那就是你看错了!根本是两个人!”梁王一字一顿地正色道,“你记住了?!”说完,一甩手,一个人跳上马车。
“可是……可是……”我急忙跟随他身后,微跛的左脚却使我越落越远。
“……可是……根本是两个人!”我喃喃重复着梁王的话语,脑中惊雷一炸,轰得我四体冰凉,眼前开花。
她们根本是两个人!
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为什么一直在往什么分身之术上想呢?真是妖魔见多了,一看到异常的事情便会往妖魔之事上联想。这件事,作为人类,也完完全全可以办得到的!
现在活着的沈夫人,是假的!
因为从她身上,我闻到了青鹫临死前揣入怀中之物的奇特香味,青鹫,就是被假的沈夫人杀死的!金鱼、沈石边以及真正的沈夫人通通都死于她手!
梁王见我一时半会儿没跟上来,忽然想起我的跛脚不便行走。于是他跳下车,踱到我面前来,神定气闲地问:“要不要坐上车,一起回去?”
我紧紧抓住月白色斗篷,那雪貂柔软的绒毛团在我的手心,像春日拱土而出的春草,拱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于是,我想了一番话,“王爷,我从小听说大户人家的女儿在出嫁前,都要被锁在绣楼中不得出入,甚至一些家风严谨的人家会连同绣楼的梯子都锯掉呢!”
梁王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问道:“怎么?还俗了一段时间就想把自己嫁掉吗?”
“我才没有呢!哪里修行不是修,在道观修是修,在王府修也是修,我才不会嫁人呢!”我激动起来。
“能不能小声一点儿。”梁王拍了拍我。
我的脸瞬间红成一片,硬着头皮说道:“骆家以丝绸起家,而骆锦屏之妹骆二娘,也就是沈夫人,她既是大家闺秀,出嫁前也会被锁在绣楼中学习琴棋书画,而她嫁的夫家也是一位文官。”
“云轻想说什么?”梁王摸不清我的思路。
“王爷注意到青鹫姑娘的尸体吗?因为刺入两条骨隙间的肺部,使得气血瞬间回涌窒息而亡,真可谓是一刀毙命,甚至连点儿血都没有溅出来。青鹫姑娘的衣裳完好,身体只有这一个小而深的刀口,还是紧贴着骨骼刺入,如此利落的手段,难道真的出自大家闺秀沈夫人之手吗?”我望向梁王爷,止住了后半句话。
“你是说,沈夫人身边有一位高手?”
“不,”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沈夫人身边,而是这位沈夫人。”
“你……如何作此言论?”梁王若有所思,但却不说出来。
“我记得青鹫姑娘临行前,曾取出一件怪东西揣在怀中,那东西的气味腻香独特,使我仍记忆犹新,虽然隐约辨出一味类似曼陀罗的香气,但更多却分辨不出来。我想,这王府宝物众多,或许不是国内之物。”
“当时青鹫姑娘抓取之时,手上沾了些细小的白色粉末,可今日我却隐隐从沈夫人身上闻到此物的香气。王爷试想,青鹫姑娘如何能在关键时刻摔那一跤?”
“我想那日的情景,一定是青鹫姑娘抓了沈夫人的把柄,证物就是她怀中香气扑鼻的粉末状物件,而沈夫人为掩人耳目,就一刀将青鹫姑娘刺死了,若是近距离相刺,青鹫姑娘来不及反抗,将这物件做武器抵挡,它必然会倒了沈夫人一身,而沈夫人才会沾上那些粉末。如此一来,凶手一定是她!”
梁王听完,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对我微笑,伸出手来轻缓地抚过我的长发。他说:“云轻似乎很聪明呢,可你知道青鹫拿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当马车停下来时,梁王一把拖住我,将我带进了那个房间。
这里大概可以称作杂物间吧,但在青鹫姑娘的主持下,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屋子里摆放了许多的箱柜,都是贵重的檀香木打造。角落里有一道四格屏风上绘着太皇梅太后最喜爱的三株玉蝶龙游梅,精细程度,难分真假。我似乎看到四季分明的年岁,那三株玉蝶龙游梅老态龙钟地傲然屹立。
梁王径直走到那一排柜子前,蹲下身体,打开左手第三个抽屉,招我过去。
“这个……不是蜡烛吗?”抽屉里平放着四根白色蜡烛,三根是完整的,有一根断成两截。我拿起其中一根断了的白色蜡烛,它仅有我的拇指粗细,散发出我所熟悉的腻腻甜香味道,有如女子的胭脂香粉。
抽屉里铺了三层毡纸,纸中又包了一道光滑的绿纹锦缎,上面有一片银白的粉末,好似撒了层银粉,又似晨旭下的初雪,带有晶晶亮的闪光。
“对了,青鹫姑娘手上沾的就是这层蜡粉。”我笑嘻嘻地摆弄着,赞叹道,“原来王府中的蜡烛会是这么香!”
“这的确是蜡烛,但也不是单纯的蜡烛。”梁王眼光一闪,似是回想到了什么。
“什么叫不是单纯的蜡烛?蜡烛还分单纯不单纯的?”我撇了撇嘴。
“这是西域产物,名为‘火树银花’。”
“嗯,名字倒也好听。”
“……是一种暗器。”梁王说到这时,我马上将手中的白蜡烛抛得老远,顺便捂住脑袋。
梁王忍俊不禁,转身将那段白蜡烛拾起,调侃道:“没想到道姑居然怕死?”
“……难道明知道是暗器,我还搂在怀里吗?”我不满地嚷嚷道。
“虽说是暗器,但它却是一种温和的暗器,会不知不觉致人于死地。”梁王抚摸着蜡烛的断口,说,“原本有九根的,被金鱼拿去了四根,青鹫拿去了一根,还剩下了四根。我好奇时掰开瞧了瞧,就是这断成两截的。”
“王爷,我闻见这香味里似乎含有曼陀罗花的香味,它是使人产生幻觉致死的吗?”
梁王摇了摇头,说道:“这香味只是起辅助和掩饰的作用。‘火树银花’之所以成为暗器,是因为里面藏有水银。伴随烛芯燃到一定程度时,水银便会随之发散,最后致人于死地。”
最后致人……于死地……
我浑身猛地一震,想起沈石边齿间乌血漫出、发丝随手脱落的模样,不由失声惊叫道:“难道沈大人……他,他可是因‘火树银花’而死的?”
梁王静静地看着我,沉默不语。
“沈夫人!”
我脑中迅速浮现此人,“她”先是杀了沈夫人,以沈夫人的身份混进了沈府,又杀了争宠的歌姬金鱼,再将看出端倪的沈石边杀掉,如此深谋远虑,如此设下布局,为的便是那庞大家产的骆家吧。
“不好!”我尖叫出声,“骆锦屏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