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鹫去沈府的这些日子,我也去了寒溪寻找金鱼。
寒溪水流冰冷刺骨,绿石又滑又凉,枯藤断枝纠缠成网,又是刚刚下过了雪,地面的坑洼被积雪覆盖,反而看不清道路,冰花连绵,冻结了一切。
我折了根棍子,沿着寒溪一瘸一拐地往下游行走,就像青鹫所说的那样,只要尽心尽力去找,总会有发现的。
在寒溪下游的积雪潭处,我惊愕地看见一排奇怪的水脚印。淡薄轻雪的崆岘山中,积雪潭水深不见底,那双水脚印便是从这积雪潭中走出来的,那是由水雾组成的脚印,晃晃荡荡向外飞溅着水珠,眼看就要随着冬日暖阳的高升而与轻雪一同融化。
到底是什么怪人会留下这种脚印,难道……是金鱼姑娘?
我不敢想下去,连忙取出青鹫留下的翠玉箫,又探出二指从衣襟角夹起一枚雪白骨针,轻轻诵起咒来。这骨针上刻有金光符文,针尾连着一团殷殷红线,名唤子母感应针,是我昨天下午从师父那里求来的,若这脚印是金鱼留下的,必然会与翠玉箫产生共鸣呼应。
我闭上眼睛,凝神静气,将红线用力一甩,一道淡淡光晕闪现,红线如游龙般盘住了翠玉箫,只见整个翠玉箫登时红光绿光交织辉映,说不出的好看。
我迅速将针尖应对着水脚印穿了过去,那针上符文泛起一道短促的金色光芒,顺着针尾的红线流淌而过,又静静回了过来。
片刻后,光芒都不见了,而水脚印与翠玉箫竟然没有发生变化!
……难道法术失效了?
还是,这并不是金鱼的脚印?!
我又伸手摸了摸水脚印,淡薄的水气随手而化,沾染在手上的味道只有一层淡淡的哀怨,这是……鬼气?!
忽然间,远处树丛一晃,阴风侵袭而过,一个蓝色的身影飞快逃闪出去。
“什么人?!”我大喝一声。
周围一片冷清,偶尔有枯枝发出断裂之声。四下望去,那人已茫然不知去处。我只得叹息一声,拖着跛脚赶至那树丛处,只见一双湿润的水脚印落在原处,哀怨的鬼气还未完全发散,但也并不浓重得骇人。
那么,这会是一个什么鬼啊……金鱼姑娘,是你吗?
我重新做法,默念金光感应咒,将这枚骨针依法穿过水气,光华一闪,针尾的红线已迅速攥住这淡薄的蓝色水气,待我二指夹住红线,那针尖便会指向水脚印的鬼主人了。
好在这次没有失败,只见符文金光闪烁后,骨针果然指出了一个方向。我将骨针别在衣袖上,沿着它指点的方向寻找,若不出所料,这鬼主人即便不是金鱼,也极有可能与金鱼的失踪有关。
沿着积雪潭溢出的涓涓细流走了不多时,竟然看到半面杏黄色的幡旗挑向天空,那旗上似乎绣着一个“酒”字,却因太过破旧仅剩下了半边残骸,依然在风中呼呼作响。
一路寻来,寒溪的冷气已侵入衣裳中,双脚隐隐有些凉意,再加上骨针指的又是这个方向,我便决定去这酒家坐坐,要碗茶水来喝,顺便打听打听周围可有异常之象。
这家酒馆临水而建,木头虽然被刷了一层亮洁的桐油,却也损失了大半,桌凳一坐上去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看来是年岁已久的缘故。真不知这店主人是如何想的,偏僻地段能挣到几个小钱?
坐了半天也不见店主人出来,旁边两位客人等得不耐烦,吼道:“老板娘怎么还不出来,不想干了吗?!快上酒!”
一道白底蓝花的布帘后传出清晰的女人声音,“小店没有酒,只有上好的清茶。请问客官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
这种问话就奇怪了,那两位客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年岁小些的按捺不住了,嚷嚷道:“我们是镖师,敢问店主人,我们算什么呢?”说着,便跑去伸手想掀开布帘。
那人的手刚刚伸过去,帘子便被掀开,一张中年妇人的脸凑过来,浓妆艳抹,十分吓人。没等我缓过神,我袖中的骨针“嗖”地一下跳过去,从这女人衣襟处悄无声息地穿了过去,一团长长的红线留在外面,好似流血的裂痕。
“那自然是平头百姓了。”说着,女人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清茶,茶色青绿,叶尖舒展上下翻飞,好似春日暖阳,草长莺飞。
这个女人……就是我要找的鬼主人?!
不等我搭腔,那女人冲我凄然惨笑了一下,居然伸手将那半面趾高气扬的“酒”字幡旗拔了下来,只听“扑啦”一声,那一抹残破的杏黄色飘浮在小腿深的流水中,缓慢向下游浮动。
两位客人吓了一跳,捧着茶碗面面相觑。
那女人悚人的面容却露出欢喜的笑颜来,看上去古怪至极。她含笑对那两位镖师说:“客官喝好了吗?马上会有大风雪了!”
两位客人望了一眼简陋的茶馆,狐疑地问:“老板娘莫不是想让我们住店?可你这店……”
“两位客官误会了,小店就要关门了,而我……我就要回家了。”这话似是解释给那两位客人听,但我听来就像在说她已知晓了我的身份,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遇上我这等斩妖除魔之人,硬碰硬是碰不来的。于是,我再不急着搭话,冷眼看她要使什么鬼伎俩。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那两位镖师已经走远,还在感叹着众人传述的这间酒楼里的茶有多么香醇,如果不开了会有多么可惜。
我盯着那水面上渐漂渐远的半面杏黄色的幡旗,若有所思:这明明挂着酒家的幡旗,为何只卖茶水呢?如此一来,应该是挂着斗大的“茶”字啊?我疑心顿起,戒备起来,偷偷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那女人倒是没察觉我的异样,只顾着欢快地收拾着茶碗,将剩茶与茶渣倒入官道边的杂草丛里。
我只觉得鼻端飘过一缕奇特的药香,仿佛在哪里闻到过,趁她不备,顺手从地上捞起被风吹干的些许茶渣。这女人或许开店有一些日子了,茶渣几乎化为碎土,除了被风沙卷走的那些,便只剩下凝结成块的一团了。
女人忽然停下来,自言自语道:“哎呀,我若是可以回家了,就不必收拾这些茶具了!我、我这是在做什么……”她将脸转向我,欢喜地问道,“他……玄机上人,他可好?”
怎么提起我师父来了?我愣了一下,接口答道:“当然好。”
“他……答应我的事,可好?”
师父答应她什么事了?我心下疑惑,便问道:“师父答应你什么了?”
“那么……返生丹呢?”
“什么返生丹?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妇人大惊失色,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你、你不是龙香龙姑娘吗?”
“啧啧,你认识我?”我学着青鹫姑娘的发音,“啧啧,啧啧……”
说话之间,这妇人已换去铅华,露出白皙润泽的一张脸来,我顿时说不出话来。这个……这个女人……
“龙姑娘……我,我怕丢了沈家人的脸,才会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我当然认得你了。”妇人急忙说,“当年,我家老爷身体不太好,我曾经去玄妙观求来九枚保元丹。那时你师父玄机上人唤你去帮他取药。从此以后,我家老爷年年要吃玄妙观的保元丹,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我……我……我也是认得你的。”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玄妙观香火鼎盛,我虽处在偏僻清静的炼丹之地,偶尔也会见到些生人,但大多过目即忘。可这位妇人,我对她的印象却不在这玄妙观之中,而是沈府及府衙内,她那么歇斯底里地指证我是凶手,我又怎能不记得她呢?!
是的,这位妇人便是艮州经略安抚使沈石边的原配妻子沈夫人,她那眼眉中间突起的黑痣我永远也不会忘怀。
可她举止阴风袭袭,明明是个鬼魂。这沈夫人死了?!
难道,青鹫这么迅速就将沈夫人解决了?!
可是……听那两位镖师说这茶馆开了有些时日,若青鹫刚刚杀死了沈夫人,那么这段时间开茶馆的又是谁呢?
死去的沈夫人并未注意我神色有异,只是急切地问:“难道不是玄机上人让你来的吗?我的返生丹呢?玄机上人不是说要给我返生丹的吗?”
“你要返生丹做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他答应我,会助我复活。”
“胡说八道!你别痴心妄想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我问你,金鱼哪里去了?是不是你杀了她?”
沈夫人怔怔地望着我,忽然冷笑了一下,“笑话,我能杀得了她吗?虽然大人极其宠爱她,虽然我也知道她是梁王派来的奸细,但我能杀得了她吗?我敢杀了她吗?”
梁王派来的奸细?!
梁王瀚海……我心头一沉,终究还是向往着京城的繁华与权势啊。可是,沈家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秘密,会遭到这样的血光之灾呢?这些都是梁王安排的吗?沈夫人索要的返生丹连我都没有听说过,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打哪儿听来的?
我看沈夫人言辞闪烁,目光游移,定是隐瞒了极大的事情。莫非……沈夫人有分身之术?
既是有分身之术,要返生丹干什么?
我心神一动,莫不是为了复活他家老爷沈石边?想到这里,我连忙问道:“所以呢,沈大人到底是死于何人所下之毒,夫人一定知道吧?”
“什么?!”沈夫人露出吃惊的神色,慌忙抓住我的手来,“你刚刚说什么?哪位沈大人?”
“还能有谁?就是你家老爷沈石边沈大人了!”我心中纳闷,看她样子不像装出来的,难道这沈夫人的分身之术把自己分得傻了?
沈夫人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面如死灰,鬼气森然。“……他,他如何会死?”
“……你,真的是沈夫人吗?”我狐疑地问。
“龙姑娘,你说啊,我家老爷他是如何死的?是不是……也化作了这水边的冤魂,我为何寻他不到……”
“水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想必这也不是秘密了。“沈大人生前似乎服食了大量水银。”
“他……可是自杀的?”
“……”我怒气横生,拍打着身边的桌子,“谁知道他怎么死的呀!我倒要好好问一问沈夫人,你又为什么一直指认我杀害了他呢?!”
“我……”
“想要这返生丹只管问我师父好啦,怎么可以因此诬陷我呢?难道死死咬住我,便会威胁师父给你返生丹吗?哼!你想错啦!”
“返生丹……”
“返生丹怎么啦?”我看沈夫人神色一变,双目茫然空洞,似乎视我若无物,心中暗道糟了个糕,这沈夫人怕是要出现异变,连我都未学会这等高级的分身之术,她若要上前掐架,我必死无疑了!
“返生丹!返生丹!我要返生丹!若是老爷服下了返生丹,定会活过来的!玄机上人明明说了要给我返生丹,为何还不给我?我帮他杀了那么多人,他为何还不给我!”妇人凄厉长号,屋沿上的雪花簌簌掉落,“他为什么不给我?他为什么还不给我?”
我拔腿就跑,果然是触动了那女鬼的哀怨心事,只见沈夫人变得极其癫狂,伸出双手讨要这没来由的返生丹,可我哪里会有啊!她以为我不肯给她,竟然伸出双手前来掐我的脖子。只因距离太过接近,一时之间无法施展法术,我手忙脚乱地呼噜着,试图打掉她伸向我的双手。无意中,竟然碰到别在她衣襟的那枚骨针。
顿时,我急中生智抽出骨针,只听“滋滋”声响,那骨针尾部的红线忽地发出光彩夺目的红光,似有千朵火狱莲花齐开,万道滟滟霞光映日,抽取之间,已将那哀怨至极的沈夫人团团罩入,只见红罩中雷火璀璨,赤星飞溅,这红线已不单单是根柔顺的红线,而如伏魔神兵下降,将那沈夫人的鬼魂逼得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上邪!总算深深吐出口长气,还好没有人来喝茶,不然我一介玄妙观的道姑被鬼掐得落花流水,还有何脸面回去见师父,我会被三师兄直接丢进寒溪溺死的。
我听见沈夫人在里面乞哀告怜,诉说自己如何尊崇我的师父玄机上人,在魂归无处时遇到了玄机上人,于是玄机上人让她在这里开一家茶馆,遇上达官贵人就给他们喝红色的茶,遇见平头百姓就给他们喝绿色的茶,两种茶不能混合,也不能弄错。沈夫人虽不明就里,但因玄机上人的德高望重,便答应在这家废弃的酒馆处卖茶,因为师父说了,总有一天,他会将返生丹给她。
返生丹到底是什么炼制的,为什么我从未听师父说起过?
“那么,这两种茶又有什么分别呢?沈夫人,你究竟是已经死了,还是活着?”
沈夫人刚想回答,那红光忽然大盛,如同一片火海,熊熊燃烧着。一时之间,我竟看不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听见沈夫人凄厉地叫了一声,火星四溅,发出一道灿烂的青白光芒,待白光过后,地上只余一摊清水。
怎么会这样?!
我并未施加什么法诀咒术,她怎么就会魂飞魄散化为一摊清水呢?!这些谜团,终究就要成为谜团了吗?
我惊愕极了,以前也用过这骨针,却从未见它如此炽烈,顶多是寻个跑失的小孩儿,迷路时寻个归家的方向。
既然不是骨针的问题,莫不是这红线有什么问题?我连忙展开针线细细检查。半个时辰过去,我的眼睛都要花了,还是没有找出什么。于是,我闭目凝神,打开感官神识,用手细细摸索着整条红线,心清眼净,但觉棱砾的红线中部,似乎有些异样。我睁开眼睛,细细端详,果然发现殷红的血线上,竟然被人沿着编织的纹路刻上了清魂净魄化水咒,这咒本是对付甚为骇人的厉鬼,将它魂魄净化为汩汩清水,循入天地,归往大荒。
那么会是谁?是谁在这针上刻了如此恶毒的咒文?
我的眼前猛然掠过师父慈祥的笑容,与那苍茫天空中飞速流离的白云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