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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嗡”的一阵空气震荡,火车经过隧洞时,陡然放大的噪音将志鹏惊醒。入眼,对面临窗的张荣身体斜靠车壁,将头调整了一下,眉头皱了一下,眼睛仍闭着。他忙抬头看向行李,心中默数:一、二、三……一件不差。他放下心来。
他又看了看自己那块父母刚给他买得上海手表:傍晚六点十二分。他本想让父亲戴这块新表,自己就用家里以前的那块旧表,母亲却执意要让他用新的。当然,更少不了千叮咛万嘱咐:仔细着用。此时,想起这些,他真的仔细地用手擦着表盖,发现手上的污渍使表盖更昏糊,忙翻转手腕,在裤子上轻慢地擦拭手表,只几下,便使手表重新亮澄澄了,他的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又看看对面的张荣,见她依然迷糊地闭着眼,于是他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车窗外,太阳依然明亮灼热。好在他俩的座位在背阳靠窗的一边,这也是买火车票有熟人的好处之一。远处,丘陵中的树木上的叶子及众多绿色植物,虽已被太阳烤得焉兮兮的,但依然碧绿,随风儿不停飘舞;偶或闪射一下太阳的光芒,瞬间变得亮晃晃一片,还跳跃着,仿佛正和沉浸在枯燥的行程中的人们招手交流着。近处的蒿草和绿丛,正以符合物理学的相对速度理论的快速,瞬间闪过,形成一条跳动晃眼的绿带,划过人们的眼睛;远处的农田和间隔农田的大树,相对缓慢地向后漂移着,人们的眼睛更能看清这些或大或小的区域;更远处的丘陵山脉,则像没有移动,泛着蓝绿色,稳沉地卧在那儿,让人觉得是火车正绕着它们在画圆。这动感的一片碧绿,和一成不变的蓝天形成强烈的对比,加上那几丝淡淡的白云悬浮着,更加上偶尔能看见的民房上升起的袅袅淡蓝炊烟,远远望着,让人心旷神怡,如临世外桃源。尤其对于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就那一大片的碧绿已足够了;虽然时有一大片光秃秃的黄泥土地快速擦身而过,虽然时有一块块田地中那短兮兮黑黢黢的残败麦根茬儿映入眼帘,虽然时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农作物和树木让人思索,这些并不会影响他们的情绪,反倒更能让他们感到清爽和新奇。
八十年代,中国刚刚开始改革和开放。西宜市在城市建设蓬勃展开时,仰仗地处北纬30?、仰仗长江穿城而过的优势、仰仗“石头上都能长草”的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在绿化工程和环境保护上则想得太少太少;西宜市和绝大多数的中国城市一样开始了毁田、填塘、造房、扩市的进程,因地处丘陵地带的原因,更多出了劈山打洞等工程;一条条水泥路,横七竖八地给城市画着不规则的格子,四五六七层高的楼房一栋栋拔地而起,让城市长高了的同时,也变得拥挤;一大型水电工程选址于西宜市,且已开工建设多年,且一更大型国家重点水电工程或许也将选址于该市上游……这些都刺激了西宜市的城市建设的热情和进度,西宜市形势一片大好,祖国江山更是一片红,西宜市真的成了一座吸引众多目光和各路建设大军纷至沓来的、光“灰”(辉)的城市!人们在欢天喜地地搬进新居时,在居住条件得以改善的时候,完全没有在意那本就少得可怜的绿色正悄然离开人们的视野,这里的人们只欢天喜地着,更兴致勃勃着。八十年代的西宜市真的是一座充满活力和欢声笑语和热火朝天的城市,以至于城市化进程超过了绝大多数其他的中国城市。
现在的志鹏,就在不停地晃动自己的颈项,利于多看几眼那些不知名的树和庄稼,和那些让人感到静心舒适的大片大片的绿,以及从前少于注意过和在意过的夕阳晚霞的美景。小时候,他回外公外婆在农村的家,总是走路或坐拖拉机,近几年才开始有汽车可以到达。那时,也能看到成片成堆的绿,但那是窄逼和压迫的大山中的绿,哪似这平坦的、一望无际的绿。加上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他更加兴奋。火车开动后,他饶有兴趣地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当然,当他看到张荣迷茫地望着车窗外,眼中好似空洞无物,人也无言无语时,他还是对她的心思揣度了一会儿。他几次主动帮她接了开水。那水与其说是开水不如说是温水,只是从停在车厢尾部的一部窄窄的铁皮推车中接的,喝时还有一股异于家里白开水的怪味。张荣谢过他之后,不再想说话,又呆呆地望着外面,没过多大会儿,她像是疲惫了,情绪低落地靠窗闭眼而眠。他只得又四处张望,直到瞌睡虫钻进他的双眼,直到刚才过隧洞时那尖锐的噪音吵醒他。
张荣知道自己是不晕车的。今天,从车启动后,她却觉得有些晕乎乎的,这种感觉让她不舒服,人倦倦的,无精打采的。面对志鹏的热情,她不想多讲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和无所适从,于是干脆靠着窗、闭眼休息。她坐在迎风的那面,确实足够凉爽,但从窗外吹进的风打得她的脸生疼,她只能刻意地将头尽量往后,紧靠车厢壁,这样,火车那“哐嘚铛”有节奏、不停重复的噪音在她听来,越发刺耳和令她心烦。那时,带空调的火车几乎没有,那为数不多的仅存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那时,全是这种绿皮火车,车窗能上下拉动,座位是木条凳。
得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回老家玩了一段时间。老家那静寂的夜晚,以及蛙鸣蛐蛐叫的天籁之声,真的让她感到了宁静。亲戚们对她无微不至的照料,也让她融入到温馨的亲情中。就在那儿,她逐渐走出了心中的失落。最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走出了高考失败的阴影。
但是,今天,午后,和家人告别时,她那隐匿深处的心理痛楚,再次显现。她想克制住,但在听到她哥哥那句“对不起”后,她就再也难忍住了。一家人的暗声抽泣,终于在江妈的介入下,才渐渐平息。是啊,乘客进站时间到了,再如此脸面上也过不去呀。她快速进入车厢,刚刚坐下,进站口的人流便黑压压一片扑向火车,像深海大章鱼的触须一样,钻进各截车厢中,消融不见了。四五分钟的混乱后,站台渐渐恢复平静,车厢内则延续着。她的视线和感知逐渐散失在乘客中。直到火车启动,直到车厢内渐渐平静下来,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心中一直有着某种斤斤计较的情结,刚满17岁的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放下这个结。和她有相似境遇的人,又有几个能解开这个结?他们唯有心中那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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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5:57分,82届接站的同学将这一车83届的学生集中到一处后,又去接另几趟车。
8:30许,接站的同学也开始焦急了,因为学校说好八点就会到的大客车,一辆未到;因为83届的学生越来越多,行李堆积如山;因为学生会的刘老师也没见赶到。老生们故作无所谓,安慰着学弟学妹们,好在这些83届的孩子都是刚刚走出高中的、老实的、不会挑三拣四的“毛孩子”;好在回答这些新生的“弱智”问题时,他们总能体会到高高在上的自豪感,自尊心也能得到莫大的满足;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些女生则羞涩地无言无语,甚至对他们的主动搭讪不冷不热不理不睬。当然,去年他们自己刚到校时,更老一届的同学们是如何小看和笑话他们的,他们则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9:30,刘老师和大客车终于来到火车站。只一会儿,三辆客车已经被学生和他们的行李物品塞得满满的,还有少数同学,只能等下一趟了。
82届的肯定会为女生安排座位的;志鹏因为需要拿两人的大件,肯定没有位子了;刘诗凯不想和那些同学一样争着抢着,最后肯定也只能站着了。刘老师留下几个82届学生陪着自己,继续在车站接新生;嘱咐随车返校的几个老生,到校后和邓老师怎样衔接。
到纺校了。
张荣的东西,除志鹏外,还有几个82届男生帮忙,一次性就帮她拿到寝室。等志鹏搬自己东西时,那几个男生却不见了踪影。最后,张荣还帮志鹏拿了几个小物品,送到男生寝室;全身已经是第二次汗湿的志鹏对张荣说谢谢时,她不好意思得脸都红了,匆忙说了两遍“不用不用”后,离开了男生寝室。
志鹏又觉得心花怒放了。他脱下衬衣,再次充满力量地放好自己的物品,还热心地帮同寝室其他人收拾箱柜,因为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比起来足够高足够壮。更因为他刚才看见了女神那红彤彤的脸,心中正热血沸腾着。
张荣回到寝室,铺好席子,懒散地靠在木床立柱上。
就在此前,男生帮她般行李时,她在楼下守着志鹏的行李,一边看着这个自己将学习和生活两年的省纺织工业学校。
整个学校呈方形,一条宽阔的主路从大门直通教学楼,至门廊处左右拐弯,到教学楼两边尽头处又拐弯向后;教学楼背后有几条水泥路,比主路要窄一些,呈“开”字将学校其他部分分成大小不一的六块长方块。宿舍楼在教学楼左手边,位置略偏后一些,呈“Z”字型,一端短一端长,拐角是清洗间和厕所,楼前一条窄窄的水泥路,是整个学校呈“开”字水泥路中的一条,路和楼之间窄窄的泥土上没有绿化带,只有稀疏的野草;路的另一边是稍显乱糟糟、坑坑洼洼的呈四方的大片泥土空地,几株瘦弱矮小的树木,顺路径相隔甚远地将泥土地圈出。再往前,还是同种类的小树木,分别排在又一条水泥路的两边,路尽头的围墙竟是残缺的,里面的人可以出去,外面的人当然也可随意进来。再往前,是座院落,院落中有两栋灰扑扑的单元楼房,近似于她家那种的,每家的凉台处稀稀拉拉地晾晒着各种衣服,显而易见是教师家属楼,里面的树木要稍大些,也显得浓密得多。
就到头了?张荣不可思议的想。又仔细看看,真的就到头了。
她把目光集中到教学楼。倾斜视线下的新教学楼,终于让人感到一丝宏伟的气派。但其后,又是更大片坑坑洼洼的泥土地,远远看去,泥地周围那圈原本同样的树木显得更弱小。跨过水泥路往前,是四个竖着的还算正规的篮球场,八只篮球架像稻草人似的竖着。篮球场往前是一堆面积不大的乱泥地,尽管上面铺着一层绿幽幽的杂草野枝,却是一堆一堆的,起伏不平的。再前面,果然,就是学校的围墙高高地耸立着,顶端的水泥中嵌入不少碎玻璃碴,隔开了农田和校园。因为生活在丘陵地带的南方人,确实对方位的感知会逊于生活在平原地带的人,一晚上没休息好的张荣,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个方向是东南西北的哪一方。她刚想通过太阳来判断方位,志鹏已来到身边,那几个帮忙的男生则可能又去帮别的女生去了。
刚才,她专心观察着校园,没注意那几个男生,现在只好看了看别处正忙碌的同学们,希望能找到刚才帮自己的那几人,对他们说声谢谢。但她发现短短时间的照面,她居然有些记不住他们的相貌特征了,她很内疚。志鹏已经将他自己的那只大木箱扛上了肩,还耸动了几下,试着平衡点,她想帮着扶正,志鹏直说不用,轻松地走上楼梯。张荣继续找寻那几个82届男生的踪影,但昏沉沉的她没能想起和认出,四周忙碌着的同学太多了,甚至82届和83届的同学都让人难得分清。
张荣继续守着志鹏的行李,一边看着校园最后那一片。
正中间是一栋高高的、呈长条型的单层房子,屋顶有两根高耸的烟囱,很明显就是学校的食堂了。后面是两排极其普通的红砖平房,房顶是石棉瓦搭盖的,一角还有一根更高的铁烟囱;后来她知道了,有些房间是锅炉房和洗澡堂,有些房间是库房,有些则是单身老师的寝室。靠近教学楼那边,是一栋已经建到二楼的楼房的框架,现在闲置着。再看,又见两头的围墙了。这边的围墙有更大的一个缺口,像是为了方便修建学校的卡车进出而专门留下的。
应该没有一中大吧?她边想,边再次扫视校园一圈。应该没有,嗯,绝对没有!两个字眼在她的脑海跳出——复读。复读?怎么会想到那儿去了。她为自己突然产生的想法感到懊恼。
志鹏最后一次来到楼下了。他右边扛起被褥,左手提起一个大包,张荣赶紧拿上他的凉席和一网兜的脸盆等洗漱品,跟在他身后上楼。志鹏全身已被汗水湿透,的确凉白衬衣近乎透明地紧贴他的肌肤,张荣不断回避自己的视线,时而还得闪避着上上下下的同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