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杨从市委组织部拿回自己将去单位的报到函,他分配在市纺织局,报到时间定在7月23日,一个星期一的日子。罗杨算了算,自己还有两周的休息期。
江志鹏同样从市组织部拿到报到函,他分配到西宜市第一针织厂,报到时间是7月20日。
刘诗凯是和江志鹏一起去拿报到函的,他分配到西宜市玻璃纤维厂,报到时间是7月23日。就像当初拿到纺校通知书时一样,刘诗凯又疑惑:自己为什么不是分配到棉纺厂,而是分到了什么玻璃纤维厂?玻璃纤维厂是一个什么样的厂?
后来,三人碰头时,江志鹏和刘诗凯知道了罗杨分在纺织局。
刘莹的爸妈找了相关的关系人,将刘莹分配回自己所在国营大企业。
张胜利则去了他们那个市的第二针织厂。
黄明丽被分配到他们县里的棉织厂。
……
进修生都回原单位上班了,只是他们已算是有中专文凭的人了,其中还有直接被提拔做领导的。
至此,纺校83届学生,除了被开除的熊继财外,工作分配问题全部妥善解决,甚至包括那三个成绩未过关、没能毕业、只拿到肄业证的学生;这三个学生明年还需要重回学校考试,考试过关再拿毕业证;若仍不过关,将永远也拿不到纺校的毕业证了;但所有人都相信,所谓补考,其实只是走个过场,这三个学生终将会拿到那个红本本的,毕竟他们三人已经得到教训了,再卡着那个对他人而言毫无用处的本本,那可是会害了三人一辈子的,阿弥陀佛,多做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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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9日,张荣回到西宜。
张荣和棉织班的一个男生考试合格,可以到纺院继续学业;陈革和印染班、棉纺班的两个男生没能过关,遗憾不能继续学习了,但三人都分配进省纺织总公司了,在总公司的实验室上班。
两天前,张荣的行李卷已寄存到纺院,这次回西宜,还是和前几学期的寒暑假一样,轻装来回。女儿可以到大学继续读书了,女儿真的实现了两年前的许诺,赵老师为女儿张荣感到高兴和自豪,也欢喜地回来了。
当晚,志鹏来张老师家里串门,知道了张荣这一喜讯,心里既为张荣高兴,也有些许黯然。说明了自己分配将去的企业,又真心说了不少祝贺话后,他独自出了教师楼的院子。看了看张家窗户透出的暗黄的灯光,他回头低下头,踢飞几颗人行道上的碎石杂物,又望了望天上仍散着热度的月亮和星星,心中烦闷。他低垂着头,从马路的一端拐出去,往滨江公园而去。马路另一端,他的母亲正卖着西瓜。拐过弯,一个小卖部窗口处挂着的白炽灯吸引住他的视线,他经过时本想喝一瓶汽水的,但他买了一包八分钱的大公鸡香烟,加上火柴钱,总共一角钱。穿过沿江大道,他进入滨江公园,又直接坐到江岸水泥斜坡堤。滨江公园乘凉散步的人很多,大都在岸上的绿化带区域;游泳的人,则成群地集中在一个船趸驳处。
他坐到一个无人偏僻处,随意撕开烟,掐出一根,含在嘴边,划燃火柴,学着吸烟人的样子,歪着脖子点燃烟,抽起。
“咳……咳……咳……”香烟呛得他一阵咳嗽,之后,他往脚下的江水里吐了几口清痰。他不知道罗杨和诗凯怎么那么喜欢抽烟,抽烟时还一副解瘾享受的样子。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呀!但他又觉得:嘴里泛着苦味,就像是心中的苦也咳出来了似的;头还感觉一阵眩晕,就像头脑被麻痹似的。所以,犹豫几下后,他没有扔掉手里的烟,并且又抽了起来。
“咳……咳……咳……”又是一阵呛咳后,他小口吸入时不再呛咳了。他把吸入的烟气包在口中,然后小心翼翼吞下,又徐徐吐出。江风把那些难闻的烟气味顺流吹散。最后,他把烟头扔进江水中,本明亮的香烟瞬间就熄灭了,就像他心中的某些热盼一样,因绝望而熄灭。
他用两手抱着双腿,低头靠在膝盖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股烟味弥漫在他的怀抱中。嗯,什么味,这么难闻!他心中想。他抬头呼出几口气,感觉自己还能闻到烟气,又呼出几口气。他感到口渴,但他又不想稍挪动身躯,离开这个无人打扰之处,最后,他佝偻着背脊,只看着黑亮的流淌着的江水,以及对岸显出的黑漆漆、连成曲线的山形,脑海中既像空白一片,又像混乱糊涂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江岸已安静下来,只有少数的行人和恋人们还在不同的远处显出人影。月亮已开始洒下一片清凉,伴随江风的吹拂,伴随江水拍岸的轻微哗哗声,以及绿化带处蝈蝈的鸣叫,他觉得一天的烦躁郁闷也似乎随着江水流走了。他想做些啥,他坐直身体,习惯性地拍拍双手,四处看了看,连打水漂的扁平石块都没找见一块。他手撑身体,斜撑在堤岸。
“啪”的一声,荷包里的火柴掉出来。他拾起,无聊划燃两根后,终于想起自己是有香烟的。犹豫再三,他又点上一支香烟,悠闲但并不舒服地抽起。
徐徐上飘的烟气,带着他心中几乎不抱希望的、对着月亮的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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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两天后,张荣才动笔给刘莹写了一封信,先写了毕业的难舍,又写了问询刘莹和张胜利分配去向的话,还写了不少祝福和鼓劲的话,最后才写了自己考上纺院的消息,落下日期后,按刘莹毕业时留下的地址邮寄过去。
不知是太阳太烈的缘故,还是高中同学都开始了恋爱期,彼此间的走动越来越少了。张荣去了两个女同学的家,竟然都没遇见她们人。张荣便安心在家看电视、看书,轻松打发着时间,只有晚上和早晨看手表时,她的心中才会稍稍泛起一阵波澜,而且还得压抑着那些模棱两可的小浪花,不让别人发现了自己女孩的心思,其中当然还包括了母亲。
星期六晚上。
张伟说有事,晚点才回;张老师夫妇到滨江公园散步去了;张正去上暑假补课期的晚自习了。
张荣怕一家人抢着洗澡,时间拖得太晚,所以没和父母去散步。她洗完澡,吹着电扇,看着重播的电视连续剧《蹉跎岁月》。
“咚咚咚,张老师,赵老师。”
屋外传来她熟悉的、渴望听见的声音。她本是把脚翘在一只板凳上的,她倏然放下腿,匆匆穿好拖鞋,匆匆站起身,边匆匆用手扎着马尾辫,边对外连声说:“来了,来了。”说话中,透出她的急迫,她深吸了一口气,马上就到门边的她又说了一声,“来了。”
到了门边,张荣先将屋里的大灯打开,回头发现沙发上还甩着一件父亲的背心,她对门外又说:“稍等一下。”她转身回去,将背心放到厨房盆架上的盆子里,又侧头看着客厅,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打开房门,对屋外那人说,“快进来,你好,快进来。”
“就你自己,张老师、赵老师出去了?”
“嗯,他们去乘凉去了。”张荣随手关了门。
“啥时候回来的?”罗杨转身问。
“19号,几天了。”
“喔,你看,我都不知道。”
“我……我家没电话。”张荣想了个理由,说。
“我今天心想来看看,去了志鹏家,说志鹏出去了,就直接过来了。”罗杨还不知道志鹏开始抽烟了。今天,志鹏就是躲出去抽烟的,他想把那包大公鸡抽完了,再也不买烟了。
“喔。”张荣说,低头看着自己的拖鞋,心中暗幸:得亏下午把纱门的灰扫了抹了,不然让他看见了还不知道会怎样想呢。为了防蚊,张家在大门外做了一个纱门;纱门最底下处的纱窗被老鼠咬烂了,只得又在下半截钉了一块夹板防鼠。她抬眼发现罗杨在看着自己,这才想到还没请人家坐呢,多没礼貌。“到沙发上坐,我拿雪糕。”
“哎。”罗杨这才往沙发而去,并坐下,就问道,“纺院的考试怎样了?”
“嗯,还好,”声音从厨房传出,张家的冰箱在厨房,她正在挑选雪糕,“算是过关了。”
“真的,那恭喜你了,想想也觉得你没有问题的。”
“哪里,”张荣拿着一支雪糕出来,递给罗杨,“只能说是还算幸运吧,几个难点恰好复习了一下。”
“谢谢。”罗杨接过雪糕,撕开包纸,“你不吃?”
“我下午吃了,晚上不想吃了。”张荣边说边坐下,又站起来,说,“对了,还有凉茶,我去给你倒一杯。”
“有雪糕吃,行了。”罗杨抿了一口雪糕,感觉凉爽了许多,就说。
“吃完再喝呗,天气好热,八九月肯定更热了。”
“你幸福了,又是暑假,我得上班了。”
“对了,你分在哪儿?”张荣把凉茶放在茶几上,问。
“嗯?你不知道,志鹏没说?”
“志鹏是来过,说他自己分在‘一针’,然后说有事,就走了。”张荣一直以为,夏天时,志鹏要帮母亲守西瓜摊,所以志鹏来的那天只坐了几分钟就走,她以为是正常的,没有多想。
“喔,这样呀。”罗杨说,眼睛看向电视,略停顿后才说,“我分在纺织局,23号就得去报道了。而且还要到市里的几个针织厂去实习,象志鹏他们‘一针’,还有‘二针’,好像还有一个飞燕针织厂都得去。之后回局里上班,同样需要去熟悉那几家棉纺厂和织布厂。反正,需要学得还多。”
“上班有上班的好,可以赚工资了。然后……”张荣本想说到龚妮的,说他可以和龚妮天天在一起了,可想了想,她到底没开这个玩笑。
“然后什么?”罗杨边吃雪糕边问,眼睛又注视着斜对面的张荣。
“然后,然后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而且还是在纺织局。”张荣说完,心中一叹:到底是有关系、有背景的人!她斜着头看着电视,新的一集刚好开始,关牧村用低沉的女声唱起《一支难忘的歌》:
青春的岁月象条河
岁月的河啊
汇成歌汇成歌汇成歌
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
一支拨动人们心弦的歌
……
优美的歌声也拨动着张家里两个年轻人的心弦,俩人都没再说话,都听着这首正流行的歌曲。但这支歌却被人人为地打断,一个录音机的广告突兀地出现在了电视中,然后是一个医院的广告……
“烦吧,正想好好看看听听的,又插播广告了,总这样。”罗杨说。刚才他注意到张荣仔细听着歌,他也喜欢这首歌,甚至因为这首歌而喜欢看这部电视连续剧。
“有啥办法。”
“可以租带子看,但效果不太好,还不如看电视。”罗杨说,张荣看着他,他又说,“平时没事在家干嘛?”
“看看书,看看电视,同学不知怎么都很难聚一起了。”
“唉,就是。”罗杨轻叹了一下,“那又准备什么时候开学?”
“我8月24号就得去,有不少手续要办,然后被子、箱子也要早点去取。”
“哎,对了,陈革怎么样?还有那几个呢?”罗杨想起曾经同寝室的同学,就问。
“他不知道怎么搞的,没考过,可能是紧张?我也不知道。棉织班那个团支部书记考上了。另外的都没考好。”说完,张荣把茶几上的杯子推向罗杨,“喝点凉茶,我妈每天都会熬一两壶,可好喝呢。”
“哎。”罗杨端起了茶杯。
张荣见电视上仍是广告,起身,自己也倒了一杯凉茶,喝起。见罗杨已经喝了两口,就问:“怎么样,喝得习惯吗?”
罗杨说:“嗯,好喝。这是什么茶?”然后看着杯子中亮褐色、又不见茶叶的茶水。
“林莘茶。”(林莘茶,即白莘茶。夏天时,西宜市路边常有人卖此种凉茶,80年代时,五分钱一杯,后逐渐涨价到一角五、五角,随现代饮料的大量现世,现在几乎绝迹了,只在老城棚户区的小巷中偶尔可以看见有人喝,但早已无人售卖了)
“林莘茶?喔,这就是林莘茶呀,每次看见街边有人卖。别说,还真的好喝,挺解暑的,这味也挺特别的。”罗杨看着茶水,赞道,又喝了一口。当他看见张荣的眼神时,他不由有些后悔。他早知道张荣是一个相对简单的女孩,她的眼神不会说谎,此时,她的眼神中就透着一丝愤懑。是呀,谁让自己说这是街边茶呀!他不好意思笑笑,眼睛闪开,看向电视,说,“还是广告。”
“林莘茶本来就很好喝,我家一到夏天就喝这种茶。你可能不知道,我妈会先洗茶叶,然后把茶叶放进提壶中,就用冷水慢慢熬开,然后还要熬上半个多小时呢!最后倒进那个陶土茶壶中冷着,万一来不及,我妈还会把茶壶放进冷水中降温呢!”
“那是,那是。”罗杨忙应承。
“街边卖的,哪能和我妈做的比!”
“那是,那是。”罗杨见张荣真的有些生气,又说,“你看,我几口就喝完了,好喝,我再倒点。”他站起身。
“我来吧。”张荣站起来,伸手要杯子。
“不了,我自己来。”
“给我呗。”
“嗯……好吧。”罗杨递过杯子。
张荣接过,到饭桌那边又给罗杨倒了一杯林莘茶,转身回来,双手递过去。罗杨伸着双手,但眼睛一直在观察张荣的情绪变化,接杯子时,便将张荣的双手捧着了。
俩人都愣了,就这么无声地站着。张荣抽了抽手,罗杨又顺势握着。张荣低下头,罗杨则看着张荣一头黑亮柔顺的长发。
她的小手多么温柔滑腻。
他的手心热热的暖暖的。
她低头是因为害羞吗?
他真讨厌,还不松手,我怎么办?
她想挣脱,现在却没动了,是允许我这样了吗?
他是啥意思嘛,又不说话,我是不是要抬起头,瞪他一眼?
她的手在抖,还是我自己的手在抖?
他的手在颤,还是我自己的手在颤?
这下该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
她是大学生了。
不可能,他有女朋友龚妮了。
真不想松开她的手!
真不想他松开手!
俩人仍僵僵地站着。张荣又抽了抽手,罗杨松开了手,就像他突然才意识到自己碰着她的手了。
他松手了?他松手了,唉!
我怎么就松手了?可不松手又能怎么办,唉!
张荣抬眼看着罗杨。罗杨低下头,人也坐到沙发上。张荣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回靠背椅中。
电视中,电视剧直接开播了,主题曲《一支难忘的歌》只唱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