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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杨坚持坐火车返回纺校,到校后倒头就睡,睡到下午四点才被饿醒。几个寝室逛下来,他发现他那群人竟一个都不在;还留在学校的同学不多,校园显得异常安静。吃了些从家里带来的糕点,他穿上足球鞋和短袖衫、短裤,到教学楼前的泥足球场和同学踢球。今天,他跑动格外积极,浑身都憋着一股劲似的。过人……传球……跑到空位……射门,那么大力的射门,球偏偏射歪了。再来……
一场痛快淋漓的运动后,罗杨在食堂快关门时打到饭,在小卖部买了一包豆腐干,扑在走廊栏杆上无味吃完,碗也懒得洗,先去冲了一个澡。回校的学生依然不多,他找到针织班同学,问了作业,一个人来到教室,作起作业。教室里还有四五个同学在学习。
晚上九点多,罗杨慢腾腾回到寝室。寝室里只有陈革和刘诗凯。刘诗凯是晚上才从校外回来的,听说罗杨找过自己,就在508寝室等着罗杨。罗杨把从家里带来的糕点水果拿出来给俩人吃,在学校难得吃到水果。等他和刘诗凯抽起烟时,讨厌烟味的陈革去洗澡了。
“他们呢?”罗杨问。
“他们双双对对去同学那儿了。”刘诗凯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
“双双对对?”
“是呀,刘莹和胜利,志鹏和张荣呀。”
“双双对对?”
“嘿,你没看出来?刘莹、胜利不用说了,志鹏和张荣应该是怕批评吧,所以,地下工作。”
“我没看出来。怎么可能!”
“春节在你家喝酒,我就看出来了。”
“你?喝得呼呼大睡,你看啥?”
“喝酒张荣拦志鹏吧,俩人还互相拈菜吧,张荣要走志鹏也要走吧,还有,你平时没注意志鹏看张荣那眼神?嘿嘿,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罗杨倒在床上,望着上铺的床板,狠狠吸了一口烟,又重重吐出。
“美呀美,什么是美,两小无猜就是美……”刘诗凯改唱着《五讲四美》歌。
“行了,行了,走,找王杜娟打牌去,”——“去你的,走。”——“让你美个够。”俩人锁了门,找同学打牌去了。
晚上,罗杨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天,从龚妮家出来,他父母都松了一口气,他却气愤不已。他连男女怎样就能有孩子了都不知道,就被大人们冤枉了一次;还有龚妮,怎么就和别人有了孩子,他更感到莫名其妙。他只能猜测:自己错判了她对自己的态度。想到自己写的两封信,她连信都不回,他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想通了这一点,他的气愤转变为一种轻松,他的目的好像“得来全不费工夫”似的。只是他仍对发生的事情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他的各种经历,还没教会他从他人的角度思考问题。那天晚上,他和父母回到外公那儿。杨老听说龚妮的事,也不能理解,眉头皱着,安静思考了好一会儿。4月30日,罗杨说:五一节要和同学出去玩,就搭乘下午的火车,返回省城。
前几天,同学们本来是打算和罗杨一起,趁五一节去省城附近的一个市去玩的,大家还商量过。因他回了家,大家又放弃了行程。于是,同学中,回家的各自回家,留在学校的都去了市中心的同学那儿,谁愿“五一”节还呆在四周都是农田、牛粪的学校?但罗杨不知道,他带着一份“雨过天晴见彩虹”的心情赶回纺校,没想到同学们已不在学校了。更加上刘诗凯今天晚上说的话,让他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的,从头冷到了脚,从肌肤冷到了心。他觉得自己是该想想了,想想龚妮那事儿,想想张荣对自己的态度,想想志鹏和张荣之间的事儿……越想,他越睡不着,床板被他辗转得咯吱响。寝室中另一人陈革,似乎睡得很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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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前,张荣真收到了汇款单。她母亲每月给她寄二十元钱,通过邮电局寄来,收到汇款单,她再到“镇上”邮电所去取兑。这次的汇款额比平时多了十块钱,看了汇款单旁边的副联,她才知道哥哥也给她寄了钱。之前,和家里的书信来往中,她知道哥哥每月工资:十一元五角。他把一个月的工资都寄给了我!她马上写信回家,在信中好好感谢哥一番。她利用中午时间,邀上志鹏一起取回钱,顺便把信寄出。她将钱锁好,打算等罗杨一回校就还给他,还想请他吃顿饭,帮哥好好感谢他一次,顺便也还他借钱给自己的人情。
张荣本打算“五一”不出去的,但经不住刘莹的拉扯,胜利和志鹏的劝说,前一天下午就离开了纺校。
虽说纺校同学都是来自本省,但逢节假日就回家的旅途花费不是同学们能负担得起的;尤其是离省城本就远的地区的学生们,他们只能是到别的学校去,找过去高中时的好朋友一起相聚。至于住宿问题,也简单,你校同学到他校去,他校同学又到我校来玩,总能找到空床位;关系好的,干脆就挤着同睡一床了。那种纯真且简单、艰难且贫寒的年代,学生们相互之间真的没有太多的想法,更多的是拥有一颗真诚待人的心,和走过艰难什么都能容忍的刻苦精神!
“五一”晚上,张荣和江志鹏住在电力学校,刘莹和张胜利住在轻工业学校。五月二日,四人就散了。张荣和志鹏在五中一个老同学那儿吃了午饭,就折回纺校。志鹏喝了一点酒,在48路车上就差一点睡着了,到校后直接回寝室睡觉了。张荣来到教室,开始赶作业。
听见后面有同学在叫罗杨,才知道他在学校。她拿上钱,从前排走到后面,把钱还给他。他接过钱,想说什么,张荣先说话:
“谢谢你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罗杨看看四周,问,“你一个人?怎么没见志鹏?”好像他是因为没有看见志鹏,所以脸上没带笑容。
“他回寝室了,他喝了酒,说头晕。”张荣停了一会儿,问,“你家里没事儿吧?”
“什么事都没有,没事儿。”罗杨这才笑了笑,把钱揣进裤兜,“慌啥,我又不等着用。”眼睛望着桌上的书本。
张荣正想说什么,一个男生在前面扭头喊:“罗杨,写完没有?走了,踢球去。”
“好,走。”罗杨低头收拾书本,装进书柜里,锁好。见张荣仍站着,他又说,“你还得赶作业吧?那我先去踢球了。”
“喔。”张荣答应着,看着罗杨走出门。
嗯?他回西宜一趟,怎么像变了一个人?那也一定是因为龚妮了。张荣忍不住心想,情绪低落地回座位,继续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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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检查完,告诉杨老,他的血液粘稠度超标,其他各项指标基本正常,但还是要少抽烟,多走动。离休后,杨老因风湿性心脏病住过几次医院,加上哮喘病的老病根,他越来越能感觉到“风烛残年”是一种怎样的境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体检刚完,他仍旧抽着烟,步行锻炼着前往龚妮母亲所在市食品工业公司。龚妮的事,让他很不理解,甚至他还往刑事案件方向想过。他决定去问个清楚。他需要出门时,是可以找干休所调车的,但他一般不调用车;尤其是他经过长期的步行锻炼、身体状况有明显改善后,他更喜欢步行这种方式了,并且坚持下来,他每天上午下午各走一个小时;除了万不得已时,比如送外孙到省城上学时,他才会找干休所调车,而且还觉得是给公家和别人填了麻烦。
他一直没能戒掉烟。解放前,一场战斗后,战友们轮流着一人来一口烟,剩下的那几口留给伤亡者,那是对幸存者最好的奖励,也是对伤亡者最沉痛的哀悼;那一口烟,就像是一剂最好的镇静良药,抚慰着因激昂或狂躁而跳动过速的心,平复着因喜悦或悲痛而无法控制的情绪,还能将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残酷和无情变换成思索,一种深深的思索……解放后,当他把一整包烟一根一根地点燃,倒置于刚刚建好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前时,一张张战友的笑脸影印在他的脑海,最后,这些笑脸又会变成临终前他们那悲壮惨烈的面容,铭刻在他的脑海;他和他的这些战友们,一起平静安详地抽着烟,享受着千辛万苦取得的胜利果实时,他的脸上满是无法抑制的泪水。
其后数十年,除了他在羁押期的前两年,他一直有抽烟的习惯。锣鼓喧天欢庆胜利时,热火朝天大干社会主义建设时,欢天喜地迎接又一个工厂开工时,麦浪滚滚庆丰收时……笑了、乐了、唱了、跳了,他不会忘了来一口;深思熟虑斟酌重大决策时,排除万难战胜喧嚣的洪水时,艰难困苦的************时,蒙冤受屈又失伴侣心里难受时……累了、倦了、饿了、哭了,他也不会忘了来一口。
女儿和女婿,想到他经历的生生死死,想到他为工作的殚精竭虑,想到他蒙受不白之冤时的委屈,想到他戒烟时的痛苦和难耐,都不忍心强求他戒烟,只是提醒他少抽为好。
今天,他从龚妮母亲处出来后,又抽着烟,顺着街道往回步行。
市容市貌变化真的好大!
主干道东山大道,由最初的泥路变成水泥路,由两车道变成三车道,现在已是四车道,绿化带旁还有了非机动车道,此外还有人行道,人车分流,交通畅达。当初,他曾和群众一起挑土抬石,为东山大道在国庆之前顺利通车而加班加点、大干快上;他曾陪同领导,为通车试行剪彩;那时,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顺坡道下行一段路后,左转是胜利三路,过去只是堰塘和农田里的一条泥径,宽不过三尺,现在也是三车道的水泥路了,两边的堰塘填了、农田没了,大片面积中有几家小工厂,还建了不少居民楼。六十年代,规划这一片区时,他已是市委一部门的分管领导,不料突遇************,西宜市虽有长江作为保障,灾害损失不算严重,但也出现财政困难,规划延迟;其后一段时期,因众所周知的原因,社会经济发展几乎处于停滞状态,规划不得不继续延迟。
在那段特殊时期,作为一个党员干部,虽然他也有疑惑和疑问,但出于对党和人民的忠诚,他和所有干部一样,坚持按照既定方针和路线行事,始终尽着自己该尽的责任。尽管这样,不知是谁,竟然通过他的姓名——杨济仁——挖出他是出生于一个中医世家,这些人不管他的家族早就破产,不管他父亲早已变卖家产成了一个穷酸的农民,不管他求学的艰难,更不管他为革命抛头颅撒热血的付出,硬给他安了一个“小资产阶级余孽”的帽子,莫须有地将他羁押下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大山区。他委屈,他迷惑,他百口莫辩,但他坚信“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当得知爱人亡故的消息后,如果不是因为女儿,他几乎无法在大山中继续坚持下去。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人放松了对他的管制,让他得以深入接触和了解山民的真实生活,他也得以用自制烟叶卷成的纸烟,消除自己的不解和烦闷。在他了解到山民的真实生存状态后,他真的觉得自己就该是个罪人:既没使他们得到丰衣足食,还偏听偏信了有些人放“卫星”似的汇报。他开始了又一次深层次的思索,“为人民服务”在他心目中不再是一句口号,而成了他毕生将为之奋斗的目标,每一个党员都该有的奋斗目标。
“******”被打倒了。因他老领导的作用,他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他的能力,他的真诚,他的执着,加上西宜市前几任领导的凋敝,让他成为西宜市最受人尊敬的领导。“拨乱反正”,“挽回损失”,“夺回损失的十年时间”,成为当时社会和政府的当务之急,西宜市也同样如此。他忍受爱人、战友逝去的痛苦,忘掉蒙冤受屈的纠葛,全身心地投入到各项工作中,无论是否仍有疑虑,无论是否仍有争议,他始终把“为人民服务”作为首要宗旨,实事求是,解放思想,为西宜市的社会、政治、经济等工作的恢复、重建和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为拨乱反正担起了应担的责任。顺应时代潮流,西宜市焕然一新。他觉得自己也有了一次脱胎换骨的质的飞跃,对事物的理解更加透彻,对事物的把握更有分寸,人也变得更加坦然和淡然。
是呀,人们的变化也不小呀!
他听了龚妮母亲的述说后,打消了的各种猜测,对于自己眼看着长大的龚妮的这次突如其来的变化,他觉得自己还是不懂和不能理解。龚妮对待外孙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她真的还小,而且也不懂得隐匿自己心事,他能轻而易举地知道她的想法,在她是否喜欢外孙这一点上,他不觉得自己会看错。她怎么就能和别人好上了呢?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她的两个哥哥说要去找那人,她拦着,甚至不惜用离家出走为要挟;父母的责骂,她根本不听,还时常夜不归宿。他真的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丝蛛丝马迹,能找到她这么做的原因或理由。
罗杨这次回家时,父母不准他说出曾写信要和龚妮说清关系的这件事。罗杨也想了想,还真没敢告诉给外公。
所以,至今杨老还不能全面知道这件事中的隐情,他当然就不能理解种种变化的来由了。他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老了,和年轻人之间有了“代沟”了。他以前一直不承认这一点,现在,事实告诉他:越来越多的新鲜事物或稀奇古怪的事情,并不会因他没碰到、或听到、或看到,就没有发生。
改革开放后,思想解放后,许多方面出现的变化,快的超乎寻常,人们心灵的开放程度,同样让人猝不及防!这是一个必须警醒的问题!他是这样想的。
这样想过之后,他觉得他该为“七一”市老干部座谈会好好准备一下了,还打算利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在西宜市各处实地考察一番,包括他下放的那处大山区。对了,再邀上那几个老伙伴!他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