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杨也早就发现张荣有几天没吃早饭了。昨天傍晚,志鹏找他借钱,让罗扬确定了一件事——外校同学间来往的花费,有时会超出个人每月预算的。应该就是这样。他揣度张荣几天没吃早饭这件事。
上午最后一节课后,黄老师留下柯正雄和张荣,说是要为周六下午的全校学生大会交待几件事。
同学几人走出教学楼,罗杨说,他忘带饭票了。志鹏、张胜利都说,先用他俩的。罗杨没答应,坚持上楼回教室去拿,还让他们先去食堂,不用等他。他从教室后门进去,打开自己的锁,翻开课桌面,故意翻找着什么。纺校学生的课桌都是柜式的,翻开面板,底下是一只封闭的柜子,学生只需配一把锁锁上,就能成为自己的独属专用储物柜;放下面板又是一张书桌。
黄老师给班干部安排完工作,问罗杨在干嘛呢。罗扬说自己忘带饭票了。黄老师喔了一声,走了。柯正雄对罗杨说,他先走了,也走了。
罗杨锁上自己的课桌,关上后门,走到准备去吃饭的张荣身边,轻声说:“等会儿打了饭,我在48路车站对面的小卖部等你。”
“嗯?有事儿?”张荣有些紧张,有些疑问,小声说。
“嗯。我等你。”
“现在说……”
罗杨打断了张荣的话,说:“先去打饭再说。”
“嗯……好。”张荣心跳突然加快,她答应了。
关好教室门,俩人一前一后、隔着一些距离走向楼梯。一些同样晚下课、或懒得排队拥挤的学生,也三三两两结伴往食堂慢慢荡去。
纺校有三百多名学生,即使卖饭的窗口有五个之多,早中晚三餐时,仍拥挤热闹,几乎每天都有为插队买饭而争吵的。为此,学生会的学生干部还得轮流值日,维持秩序,解决纷争。有些老师喜欢在最后一节课时,提前五六分钟下课,利于学生排队吃饭。这种老师是学生们心中的好老师。有极个别老师,不仅不提前下课,甚至下课后,还拖延几分钟,对课堂纪律进行一番评述,对种种不良习惯进行一番批评,如邓老师。学生们不会理会老师有意错开买饭拥挤时段的良苦用心,一致把这几个老师归于坏老师之列,尤其是邓老师。今天,黄老师提前给针织班同学们下了课,除82级一个上体育课的班级,就属针织班的同学们最先打到饭,然后,习惯地都回寝室吃饭去了。
罗杨和张荣进食堂时,班上的同学都走了。排了好一会儿队后,罗杨先打了饭,端着饭钵,一边吃一边钻进教学楼,从校大门那边绕行前往约好的地点。
张荣打到饭,本想从院墙缺口那条近路过去,但想到寝室楼同学都能注意到,她也选择了从校大门那边绕行。等她出了大门,远远看见罗扬已接近大路,再转一个弯,就将看不见他的踪影了。她装作随意四处看着,不时吃几口饭菜,悠闲地走着。她刻意观察学校寝室楼方向,因近视,又不是太清楚。她想快步走起来,又不敢,只是走几步又回头看看,心虚地慢慢走着。短短三十米不到的距离,她走得提心吊胆胆战心惊,仿佛心脏都要从口中蹦跳出来一般。她终于走到那片植物丛了,仿若有无数只眼睛在四周窥视着自己的那种难受感觉没有了,确定寝室楼那边看不见自己了,她的脚步自然加快,但急切中又有些不知所措,心跳莫名加快,身体都似乎变得轻了。
罗杨看着那条近路的路口,低头吃了几口饭,又看向那处,急切中,饭钵已空。他在高台上,往路边的沟中甩甩饭钵中的残渍油水,又看向近路路口,仍未见张荣的身影。他干脆将饭钵放在墙角地上,拿出烟含上,划燃火柴点上,眼睛只盯着那处。疑虑中,心中似有所觉,回头,果然看见张荣正在拐弯处。
“咦,你从这边来的?”他大声问,弯腰拿起饭钵,向她迎去。
她点点头,停下脚步,站在那儿。
他连蹦带跳走下高台石梯,对她说:“我还以为你从那边来呢。”他之所以走下来,是因为小卖部中午是没顾客,但还有个女老板在里面等着顾客,俩人说话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
“我,是从这边来的。”
“喔。”他若有所悟,点头说。
四周安安静静,这个地方,除了那家国营电子厂外,就是曙光村,中午时段几乎无人无车来往,只有地里的庄稼和许多树,在太阳的滋润下,木在春风中摇曳,在春风中欢歌舞蹈。
一路走来,因为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慌,中午饭菜的滋味她一点也没吃出来,她低头拨弄着饭菜,没吃,也没说话。他时而低头,时而看着四周,把烟扔下,又用脚尖踩灭,才突兀说:
“我也是听我妈说的,不吃早饭容易得胆结石。”
她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不能理解他的这句话,又低头拨弄饭钵,说:“喔。”
“所以……所以,不吃早饭不好。”他说话时,她又看他一眼。见她没说话,他又说,“我听刘莹说的,你有四天没吃早饭了。”
“有点不想吃,别听她的。”
“但不吃真的不好。”他的声音突然大了一些,说完,他四处看了看。
“没事吧,只是不想吃,就几天,没事的。”她还是拨弄着饭菜,说。
“要不,你先吃饭,饭冷了。”
“喔。”答应一声,她吃起已经冷了的饭菜。
他面朝大路,四处张望,又拿出烟点上。
吃了几口饭,她说:“还说我呢,你刚丢了一根,又抽,抽烟更不好吧。”说完,她觉得自己说的话似乎不该是自己说的话,忙低下头,将饭勺放在饭钵中,一只手拿着饭钵。
“嘿……是不好。”他不好意思笑了,又问。“你不吃了?”
“嗯,太咸了,不好吃。”
“就是,我也发现,吃了学校的饭口味变重了。”他应了一句,问,“那是不是没吃饱?我去买两个面包。”
“饱了,别买。”
“你不是没吃早饭嘛。”
“真的,够了,别买。”
“这……其实,我们刚刚该直接出来吃的,前面那家馆子的大骨汤很不错的,有一回回来晚了,我吃过。真是,不该在学校吃的。”他对自己吞吞吐吐的话语很不满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她说话时会紧张。
她看他一眼,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接话,把视线移到一辆开过的解放绿卡车上,看着卡车从路上轰鸣而过。
他也看着卡车呼啸而过,然后,又突兀就问:“是不是去同学那儿玩了,嗯……所以没吃早饭?”
“不是!你听谁瞎说的?”她猜懂他问话的意思,又暗叹他发现了自己的窘迫,有些恼怒说。
他失去了自己平时的冷静、沉稳,也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了,从裤袋中拿出二十元钱,递给她,说:“你先拿去用,我还有。”
她往后缩着自己的身体,边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没说……”
“拿着吧,先用。”他将钱塞向她的手。
“不是……”她想将手背到身后。
“拿着吧。”说话间,他已经快速将钱塞在她手中。她更迅速地将钱塞回他手中。他一愣。
“拿着吧,别人看见了,不好。”他看着她,愣愣地说,手中拿着有些捏皱的钱。
“谁说了,我够的。”她转向另一面,仍气恼说。
“我知道,你不是到同学那儿去了吗,先拿着呗,备着,万一又有啥事儿,哪个同学又来了什么的,也好用。”
“你……”她转身,竟看见他近似乞求的眼神,本想说的话缩回口中,慢下语速说,“你听我说……”
“要不然,你先拿十块。”他打断她的话,一边说,一边将钱分作两处,将两个五块钱又塞回她手中。
她还想推脱。这一次,他不管什么了,迈腿就跑开,边跑边回头说:“就这样,别人看见了不好。下个月你就还我,就行,免得我乱用了还是乱用了。”拿着饭钵的手,指着近路的方向,说,“我从这边回去了,你还是走那边好。”
“不是,你听我说……”
“我先买包烟,你从那边回去,去呗。”他已到小卖部门口,对她招手说,说完,他钻进小卖部。他出来时,见她还在原地,似乎仍想喊他过去,他摆摆头,招招手,示意她从那边回校,然后快速离开,显得慌乱,到路口又快速转弯,不见了踪影。
星期六下午,全体学生大会上,林副校长着重强调、重复要求:在校期间,学生不准谈情说爱;违者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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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厂长来到罗逸群的办公室,轻敲门,听见里面传出“请进”声,这才轻手轻脚推门进去。
“哟,是老罗来了,进来,坐。”罗逸群站起,热情招呼,手指墙边的沙发。
罗厂长轻掩上们,笑着说:“是我,又是我。”还主动伸出双手,握着罗逸群伸过来的右手。他比罗逸群年长,但从来不敢以年长者自居,每次都以一种下属见领导的姿态出现,每次握着罗逸群那只握笔的、按计算器的嫩滑的手时,每次仰视身材高大、身材保持良好、风度翩翩的罗逸群时,心中还会自卑自贱,脸上从不吝啬笑容,“您看,您看,这次又是您,解决了我的难处,真不知道该怎样谢您了。”
一个多月前,钢窗厂在一县区接到一笔门窗销售大单,可是,因应收帐款到位情况不好,加上年底福利发放,加上春节后刚购进一台北京140双排座货车,钢窗厂原材料采购资金吃紧。罗厂长拿着购销合同,拿着抵押物——新货车及相关手续,找罗逸群帮忙贷款。看着手续都已齐备,更因为钢窗厂过去几笔贷款都从来没出纰漏,罗逸群当然直接找周行长特批了。后来,钢窗厂如期购得原材料,加班加点完工,送货****;后来,因为关系到位,上一批货款一次性收回,这次的货款也支付了一半,还把厂里滞销的钢铲、钢钎、镐头连带销售出一批。今天,罗厂长特意赶到银行,提前结了利息,提前把贷款还清。因为他非常清楚,对他们这种小企业来说,要取得银行的信任,只能这样。而且,这样做也利于罗逸群的工作。
“哎,我说老罗,怎么又开始您您您的了。”
“我错了,我错了,可是应该呀,您……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先坐下。”罗逸群抽出手,说。见罗厂长已坐下,自己也坐回旋转沙发上,从抽屉拿出烟,轻转沙发,递过一支烟,说,“来,抽一根。”
“好好好。”罗厂长站起来,恭敬接过,划燃火柴,见罗逸群已经用打火机自己点上,他自己才点上,长长吸了一口,赞道,“好烟,好烟。”
“怎么样,这次。”
“圆满,非常圆满。今天过来就是提前还款的。”
“我记得还有几个月嘛。”罗逸群帮罗厂长搞到的是半年期短期贷款。
“有了就还,不能失了信誉不是。”
“这样也好,当初也是怕你收回货款难,需要时间。”
“还是您……嘿嘿,你考虑周全一些。”
“老罗呀,第几次了,你还这样。”罗逸群客气责备说。
“那是,那是,算这次都第五次了,每次都麻烦你。”
“不,这次是我欠你的,我那臭小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这说哪儿的,而且小张真的很不错,他……”
“喔,他姓张是吧。”罗逸群打断说。
“对,就是小张,这次回款快,也是小张父亲中间起了作用。”
“喔?”
“那边说话的人,是小张父亲的同学。就是,没想到。”
“喔。”
“小张也灵活,新买的双排座就有点偏轮的毛病,他学汽修没白学,居然看出来了,找人换了一台,就好了。但新车就他妈……嘿,不好意思,就有毛病,真差劲。”
“这样就好,总之,还是上次说的那样,万一杨杨帮的那人有啥不对,也不用顾忌啥。”罗逸群习惯称罗杨为:杨杨。
“不会,不会,我敢保证,不会。”
“那就好。”
罗厂长翻弄自己的黑提包,拿出一信封,站起来,说:“这是……”
“不行,上次就说了,是最后一次了,你……”罗逸群挥手阻拦。
罗厂长已走到桌前,硬放在桌上,说:“这是给罗扬的,我喜欢这孩子。你不收着,只好哪次去省城,我自己给他带去了。”
“哎,我说老罗,你这样多不好。再说,给他更不行了。”罗逸群站起来,指着信封,又说,“我说,这还是算了吧。”
“不不不,一定要的,一定要的。”
“那……我这儿有两包外地好茶,你带去喝。”罗逸群走到立柜前,打开柜门,拿出茶。
罗厂长把信封压在文件盒下面,露出一角,然后跟在罗逸群身后,接过茶叶,又说:“那就沾光了,谢谢,谢谢!”
罗逸群作势要送罗厂长出门,被罗厂长用手势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