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宫中繁华,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宫中良娣每日晨起请安,便无所事事了,一天只是游山玩水,逍遥快活。
但这般快活显然与谭月筝无了缘分。
“又是个阴天。”谭月筝百无聊赖地倚在梨木桌上,这些日子她已经许久没有出去走走了。
那副《永寿天年》繁杂的不是一般,虽说一般的针线活还有几个嬷嬷帮衬着,但那些最为精巧的细密之处,也要她亲自动手。
自从宋月娥那里取回这幅画,她已经竭心尽力地绣了五日,终于是把一部分构图绣好,交予几个嬷嬷,又细心叮嘱了很久,她才抽得片刻空闲,来自己的屋子小憩。
哪知这宫中,就连这点清闲,都不给她。
“主子!主子!出事啦!”
茯苓一路高呼,跌跌撞撞跑进里屋,脚步停下还在气喘吁吁,“出事了主子!出大事了。”
谭月筝拢拢挡在眼前的秀发,“慌张什么。”
茯苓大喘了一口气,“那画。”
玉指一顿,谭月筝本来淡定的脸上怔了一下,但她还是缓了缓,压低声音,“那画怎得了?”
茯苓呼哧呼哧几下,接着道,“那画上的墨,不知怎得,方才全部晕开了!把正在绣画的嬷嬷们,吓了一大跳!”
“什么?”谭月筝的语气明显提了提,但还是强忍着担忧,下人可以乱,她身为主子,不能乱。
当下整衣穿鞋,谭月筝小步趋着,奔了绣画的厢房。
见谭月筝很稳,茯苓的小心脏也是渐渐地平和下来。
入了厢房,只见一群嬷嬷们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一个个的抖若筛糠。
谭月筝一下子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往前急匆匆迈了两步,谭月筝终于见到自己方才还看过的《永寿天年》。
画还是画,画纸也未曾损毁分毫,只是那纸上的墨迹,那一笔一笔犹如天作的线条,都像是被水泡过,丝丝条条地像是长了毛发一般,全都晕得不成样子。
画最为重要的就是那线条,可这些线条都凭空晕开,这幅画,不就等若毁了吗?!
谭月筝当下只觉得脑子一沉,整个身子都是无了力气一般,跌跌撞撞,晕晕乎乎,像是要栽倒。
茯苓赶紧跑过去赶紧起身扶住。
谭月筝缓了片刻,一双美眸还是黯淡下来。
“良娣恕罪啊。”一众嬷嬷们以为她动了大怒,急忙求饶。
“算了,这怨不得你们。”谭月筝有些无力,不说这些嬷嬷都是她亲自从袁素琴那里选来的,身份清白。就算她们心中有鬼,也断然不会在自己的枕霞阁动手脚。
最值得怀疑的,只有那皮笑肉不笑的宋月娥。
可她无力就无力在自己根本不知道宋月娥用的是什么法子。那日画取回来,她是细致检查过的,自己也未曾如她所愿晒画,怎么就会中了招?
她哪里知道宋月娥要的就是她不晒,因而才故意嘱咐。
只要她怀疑,必然反其道而行之,而这样,松潮便能肆意地吸取空气中的潮气,毁坏此画。
晌午已过,宋月娥按照习惯这会儿是要出去走走的。
可谁知今日又是阴天,扫了她的兴致。
“主子。”巧烟顾自进来,小步快趋,跑到宋月娥身边,喊了一句。
宋月娥抬眼,看见巧烟小脸潮红,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怎么了。”
巧烟左右看了看,脑袋往前伸了伸,“那幅画,毁了。”
“哦?”宋月娥一下子坐起来,之前因为无法出去的悻悻神色尽皆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喜色,“确定吗?”
“确定,这会儿东宫的太监宫女们都炸了,都在议论纷纷,说是谭良娣辛辛苦苦五天都白做了,听说差点晕过去。”
宋月娥眼神飘忽着,玉手拄在桌子上,坐直了,“那便好,只是这些日子,天气太潮,松潮作用的时间比我推算的提前了不少,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是圣上寿辰,她若是翻了盘可如何是好?”
巧烟道,“主子你多虑了,这《永寿天年》无论是寓意,规模都是祝寿最为合适的画作,更何况是陆三凡所作,她就算想临时抱佛脚找人临摹一幅都不可能,还怎么翻盘?”
“这也倒是。”宋月娥点点头,又开口,“无痕那里怎么样了。”
“昨日我同无痕悄悄碰了个头,听说那左尚钏将此事交给左尚钦去办了,如今已经有了些许进展。”
宋月娥闻言眼睑微合,放眼望出窗外,眸光中的冷意盛了几分,“这一盘棋,我下得这般费心,待得皇上大寿,我定要这三个小妮子,万劫不复。”
“主子,你吃些东西吧。”茯苓身后跟着碧玉无瑕,端着几盘菜肴,焦声劝解。
谭月筝已经半天滴水不进了,自从看了那被毁坏的画后,谭月筝就回了里屋,怔怔地坐在床头,眼神发直,任谁说话,都是不应。
茯苓轻轻迈了一步,“主子,画毁了,还可以再想办法,可你身子若是垮了,便彻底完了啊。”
谭月筝闻言终是回过神来。
她忧心的不是自己,是京都绣庄,是自己的老父老母。
《永寿天年》毁了,自己的绣品便是绣不出来了。若这事事关太子,自己苦苦哀求,说不定也就过去了,自己毕竟是他的良娣。
可这画,是圣上的,而且是圣上最为欣赏的。
毁了圣物这等罪名,就算她谭家绣庄在朝廷中有些人脉,也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可怜自己那含辛茹苦的老父,那一生捭阖的老太君,辛苦一世的基业,就这样,被判了死刑吗?
“茯苓,陪我走走。”
良久,谭月筝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茯苓赶紧松了一口气,不怕主子做什么,就怕主子死了心,什么都不做。
碧玉无瑕赶紧从衣柜中取出一件锦裘,递给茯苓。
茯苓细细给谭月筝披上,“主子,外面方才下了段雨,如今雨停了,风却起了,有些凉。”
谭月筝也不说话,伸手让茯苓为自己披上,便迈着步子,静静地走了。
茯苓吩咐碧玉无瑕煮些热茶,便赶紧跟了上去。
东宫的花园虽说比不上皇帝的御花园,但也算是极为庞大。其中更是花种繁多,争奇斗艳。
方才才下了雨,空气中还残存着大片大片的湿气,各色花瓣上也是存住了不少欲滴,显得格外娇艳。
出来呼吸了些许时辰的清新空气,谭月筝心情平复不少。
忽然发现前面波光潋滟,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内湖。
“茯苓,你在这里候着,我去水边坐坐。”谭月筝吩咐了一句,径直冲着那湖水走去。
还未临近,便觉得清冷几分,近水的地方,皆是这般。
她紧了紧身上的华裘,在湖边找了一处干净的石块,坐了上去。
“你可知道,此湖叫什么?”
一声轻语,把谭月筝吓了一跳,她急忙回首望去,发现有人身着黑色锦衣,也是立于湖边,隐没在假山巨大的阴影里,只是他不曾出声,若不注意,还真的不好发现。
“是谁?”谭月筝试探地问了一句。
那人径直走了出来,月光清冷,柔和地播撒在他的脸上,一张俊脸有些许苍白,剑眉入鬓,皓齿明眸,目光如水更胜湖中波光潋滟,甚是醉人。
竟是光玉堂。
谭月筝款款起身见礼,她对光玉堂,还是有些好感的。毕竟谁能对长相如此妖孽的一个男人心生厌恶?
而光玉堂像是不喜她的生疏,终究是远远地站住,又是问了一句,“你可知,这湖叫什么?”
谭月筝自然不知,只能摇头。
光玉堂望着她目光出了神,“此湖名为卸甲湖。”
“哦?”谭月筝来了兴致,这皇宫内院,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怪异的名字?当下因为画作被毁而低落的心情,都是往上扬了扬。
“嘉仪国历史上,曾经有一位文功武治,极为贤明的皇帝。”
谭月筝索性又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这个皇帝还为太子的时候,便纵横疆场,一心要一统天下。他武功高强又治军有方,于是为嘉仪国打下了诺大的疆土,整个国家无不歌颂其神勇。可却有人不但不歌颂,还极为恨他。”
谭月筝眼中露出疑色,“这般伟岸的大男子,谁会去恨?”
光玉堂像是料到她早有一问,悠悠开口,“是她的妻子。唯一一个太子良娣。”
“说到这里,二人也是一段传奇,情投意合,相敬如宾,那皇帝身为太子的时候就将之纳为良娣,多年也不再娶他人。”
“既是这般相爱,又何来恨意?”谭月筝极为不解。
光玉堂一双明眸的目光尽数放在她身上,“正是因为爱之深,才恨之切。”
“行军打仗,再为神勇之人又怎么可能不受伤?那女子恨他太过出众,恨他太过神勇,恨他半生戎马。”
谭月筝突然就懂了,这哪里是恨,分明是极致的爱。
我宁愿你不为九五,宁愿你布衣木履,宁愿你凡夫一生给我粗茶淡饭,惟愿你平安康乐陪我执手白头。
这是多么极致的爱。
“后来,那位皇帝受了重伤,险些身死,女子以死相逼,让他卸甲。那皇帝心疼,便从了她,卸甲归宫,并将一身铁甲金戈,都抛入此湖,从此忘却沙场,专心治理嘉仪国。”
谭月筝听得心驰神往,“还有这等美好故事?”
光玉堂深深地望着她,良久,才说了一句,“自然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