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像是永无止境的沉默。
雕梁画栋的丹凤殿中,仅仅点燃了几盏宫灯,烛光摇曳,对那大片大片的昏暗像是力不从心一般。
两道人影,一个锦衣玉佩,长衫而立,一个霓彩华裳,端坐首位。
苏子画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许久,只能轻轻叹了一下。
等了这些年头,纵然见到,又有何用。太子良娣,区区四字名分,竟是生生将两个人卷入背道相驰的两种命运。
“来人可是。”宋月娥的语气踯躅了一下,一双隐没在黑暗里的美眸不禁有些恍然,“子画哥哥?”
一声字画哥哥,把苏子画叫得浑身通透。
原来她没忘。但也仅限于此了,她已经成了太子良娣,又岂会与他再续前缘?
如今他可以做的,只剩下保护她,不计一切地保护她。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掀起几许,“不敢,微臣参见宋良娣。”
宋月娥听得他话语里的生疏,有些失落,“前些月才听得子画哥哥做了太医,月娥毕竟身为太子良娣,不能及时看望哥哥,还请谅解。”
原来她近来才知道自己做了太医。
纵然明知他与宋月娥再无丝毫可能,苏子画也难免开心了一下。
“微臣不敢,良娣乃是太子之人,万万不可屈尊前来探访,有事只需知会一声,子画自会前来。”
宋月娥怎能不知他的意思,他分明是怕自己与他来往过密,引得风声风雨,落在太子耳里,这样,不说自己的良娣之位,便是性命也是难保。
宋月娥走下来,盈步轻迈,望着自己幼时朝思暮想的人儿。
他的身躯挺拔了不少,一张俊脸更为棱角分明,长了胡子,有了川字纹,就连眼光都是深邃了许多。
苏子画看着越来越近的宋月娥,心神恍惚了一下,而后又赶紧立直,轻咳一声,“不知宋良娣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宋月娥也回过神来,止住了步子。
在这深宫内院的,谁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
宋月娥就站在哪里,一身的紫色束腰长裙将她衬托的宛如仙女。
“妾身想要请教一下宋太医一些问题。”
宋子画闻言,眼神亮了起来,这可是他最为擅长的领域,“良娣但说无妨,微臣一定知无不言。”
宋月娥又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要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让一幅画,被毁掉?”
苏子画眼里突然就流露出了一丝心疼,她终归是被卷入了后宫斗争中啊。
但既然他来了,便是早有了心中准备,为了她可以安然在这后宫活下去,自己别说仅仅是出谋划策,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若依良娣所言,便只能用松潮了。”
娥眉挑起,宋月娥没有想到苏子画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告诉了她。
下一刻苏子画竟是直接从自己怀中取了一个囊袋出来,解开金丝结,倒了一些物什在手上,竟是早就准备好了。
他一边拨弄一边解释,“今日巧烟前去寻我,我便问了问,她将事情大概同我说了说。”
苏子画眼睑微合,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看样子,你同巧烟讲过我?不然她为何这般信任我,丝毫不曾隐瞒,全都说了?”
宋月娥微微颔首。
“往后让巧烟长点心眼,这深宫内院的,不真的交往些时日,谁都信不得。”
宋月娥心中一暖,苏子画这句话,分明是说给她听得,当下轻声道,“月娥知道了。”
苏子画闻言,眼睛专注起来,“这松潮是味药材,极易吸收湿气,无色无味,本来是用来供养那些需水过多的植物的。”
“这些均是我下午晒干的,你将它均匀撒在画上,初时定然无事,这些天又多雨,待得三五日,它吸收够了湿气自然会开始发潮,那画上的墨迹自然便会乱掉。时日再多些,甚至可以直接让一幅画烂掉。”
宋月娥一双美目波光流转,小脸上晕开了红潮,向前一步,直直地望着苏子画,“费心了。”
苏子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将囊袋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行礼道,“良娣若没了吩咐,微臣就退下了。”
美眸明暗几次,宋月娥还是唤了一句,“巧烟。”
巧烟应声,推门而入。
宋月娥的目光在苏子画身上陷了片刻,方才开口,“送苏太医走吧。”
苏子画闻言,鞠了一躬,也不留恋,转身离去。
雨下了片刻,已然停了,苏子画像是有些出神,脚步虚浮一些,巧烟随在他的身后,一路送到宫门口。
门口的侍卫方才已被她又支走去喝热茶了。
苏子画环视了一下,急匆匆地出去,隐没进了黑暗。
时辰已近亥时,可红缨殿内殿的灯火还未熄灭。
左尚钏身着素衣,眼神虚虚飘着,明显在思索什么。
“这深宫内院的,想凑齐那些材料可不是容易的事。”
无痕点头赞同,也同样在思索,怎样把这计划顺利进行下去。毕竟这事她若是办得不漂亮,宋月娥那里,怕是将来都不会有她一席之地。
“不如在宫外进行?”她突然试探着问了一句。
左尚钏眼睛亮了起来,“那倒是,虽说这宫外的材料工匠未必比得上宫内,但若是花些钱财,用些心思,也不会差到哪里。”
无痕接话,“更何况主子父亲乃是当朝太傅,在宫外的人脉自然不用多说。哥哥又是京城第一才子,想要寻些材料,找个巧匠,也不是难事。”
几句话便将左尚钏捧得不知如何是好。
左尚钏赶紧附身案上,奋笔疾书起来。
无痕静静地站在她身旁,嘴角噙着笑,只是这笑不只是嘲笑还是微笑。
过了片刻,左尚钏收笔细致地吹了吹信纸,叠了起来,塞入一个锦囊里,又取出一块腰牌,放在一起,递给无痕。
“无痕,你趁夜将这锦囊送去太傅府,交给我哥哥,让他赶紧着手办理此事。”
无痕接过物件,点头称是,退了下去。
持着腰牌,自然无人阻拦,无痕小步快趋,跑出东宫。
然后自侍卫那里讨了一匹马,快马加鞭,直奔左府而去。
“小美人,别跑啊。”
左尚钦正遮着眼,在自己的屋中同一个媚态女子玩着捉迷藏,突然听见门外有通报声传来,“公子,有个宫里的侍婢要见您,说是小姐的大侍婢。”
左尚钦眉头一皱,扯掉眼带,一脸很是不满的表情,但他想了想,也是不敢怠慢。如今家里最为金贵的子女已然不是他,而是那身为太子良娣的妹妹。
深更半夜,妹妹遣人前来,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你们先招待着,让她去前厅稍候,我这就过去。”
下人应声退下,左尚钦又转为一脸淫笑,在女子身上吃足了豆腐,才整整衣衫,走了出去。
甫一出门,左尚钦仿佛就变了个人,锦衣华裘,玉带横腰,一双眸子散发着温和的目光,一眼望去,真是一个贵公子。
他能名动京城,自然不是草包一个。
无痕正坐在太傅府上的前厅之内,这会儿太傅太傅夫人早已睡下,自然不会去理她一个大侍婢。
幸好有下人送上的茶水糕点,倒也不至于无所事事。
过了片刻,左尚钦款款而来。
无痕见其第一眼,便只能惊叹,自己不是未曾听说过谭月筝同左尚钦的风流往事,她也曾想过,能将谭良娣迷住的男子,名动京城号称第一才子的男子,岂会是凡俗之人?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不说内在,单说左尚钦的一身打扮,举手投足,不管是故作姿态还是真正如此,总之将她们的计划交给此人,应当是万无一失,便就够了。
无痕也不多说,行了礼,便直接把左尚钏的亲笔书信取了出来,“左公子,这是主子差我给您的。”
左尚钦接过,一双眼睛先是在无痕玲珑的躯体上转了几转,才拆开书信,读了起来。
可是读了片刻,他的眉头竟是越来越皱,到最后直接把书信放到一旁,一双眼睛盯着无痕。
“妹妹她要这些名贵木材作个琴作甚?”
无痕踌躇一下,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左尚钦她们的计划。
可谁知左尚钦一双眼睛更是深邃了起来,整个人向前倾着,呈现出一种攻击之势,“我自己的妹妹我自然清楚,就凭她那脑子,是断然想不出这等计谋的,她若是恨一个人,要么直接去打,要么哭喊着求我姑姑,何曾这般周折过?”
无痕心中一惊,没想到左尚钏那般的女人,还有个这样清醒的哥哥。
当下心思电转,此情此景,只能编一个了,无痕红唇轻启,“这是宋良娣教给主子的法子。”
左尚钦眼中的怀疑之色渐渐退去,要说这是宋月娥教的,便就正常了。
自己的姑姑是皇上的宠妃,宋月娥想借左尚钏搭个桥攀附姑姑,也是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又在无痕身上揩了几下才开口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妹妹,我会办妥此事。”
无痕闻言,赶紧起身离开。
可她刚刚迈出几步,左尚钦一张俊脸又贴了上来,带着几丝玩味,“告诉我妹妹,人在深宫,长点心眼。莫不要被人耍了还在感恩戴德。”
无痕有些惊讶,但幸好掩饰得丝毫不露。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