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
这些天,王志力有些失落。母亲已经不完全属于他了,母亲有了那个老头,老家伙和他分享着母亲的慈爱和温暖。晚上母亲和那个老头宿在厨房旁边的小房子里,而他只得和民工挤在低矮的大工棚里。二十多个人一间屋子,脚臭汗臭屁臭勾兑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而又独特的气味,这种气味有点像学校宿舍的味道,但是比学校宿舍的味道要浓烈要刺激。
夜里民工们一丝不挂赤裸裸到屋外小解,对着墙根一通乱泻,早上起来会发现宿舍门前流淌着一条蜿蜒的尿河。太阳一照尿河就如非洲热带草原的季节性河流,很快蒸发干了,留下龟裂的河床骚臭熏天的气味儿。大家互相埋怨,认为是吃了大蒜或者吃了大葱才使气味儿这样别致,招来成群的蚊子和苍蝇。大家都很劳累,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会太认真,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采取措施制止。晚上尿河依然暴涨,白天尿河依然干涸。大家也无心长期关注骚臭的具体成分,无论什么成分都足以引起苍蝇蚊子的长期关注。
工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王志力来工棚睡觉得到了他的同意。工头看到王志力身体强壮,说他是一个搬运工好苗子,有意让他到工地搬水泥。王志力母亲不同意,她说我们王志力还要考大学,过几天就要去复读。这几天是让他歇歇脑子,不是打工来了。王志力和母亲顶了嘴,说即便不让我去扛水泥我也不复读,这辈子我是不考大学了,你就死了那份心吧。王志力母亲痛哭流涕,好像响马绑了她儿子肉票。小个子老头在她身边一直说些宽慰的话,还用手给她擦拭眼泪。
王志力不想考大学是事实,但是他也不想到工地扛水泥。他觉着自己应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给老板做司机或者当保镖,穿一身黑西装,戴墨镜,戴白手套,跟随老板出入高档酒店娱乐场所。老板前面走路,他在旁边挡开众人,他粗壮的臂膀坚硬如铁,轻轻一挥众人便所向披靡,女孩子们在一边齐声高喊:哇塞——。最好老板的仇人找上门来,率领几个马仔兴师问罪,老板一个眼神他就打了过去,打得一帮人跪地求饶。
王志力看不起建筑工人,建筑工人劳累不说,收入也不算高,每天灰头土脸的,走到那里人们都能认出你是农民工。最好的职业还是当老板,穿一身名牌,坐豪车戴名表,走到那里都是威风八面,县长见了自己都要点头哈腰,肯定还有一位绝色的女秘书,那不是别人,是刘秀女。刘秀女穿着职业套装,拿着文件规规矩矩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永远也打不完……他也会和那些企业家一样搞慈善,捐一所希望小学,不,捐希望小学已经过时了,乡下的小学校都已经关了门,一栋栋漂亮的楼房都空着。他们村小学校教学楼落成时乡里领导在那里剪的彩,村里锣鼓喧天喜气洋洋,把这说成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校园里还立了功德碑。只过了短短几年时间,小学校就没人了,除了村上搞选举,村里人都很少到那里去。王志力想到了县一中,他刚刚从那里毕业,他对那所学校爱恨交加,他在那所学校里认识了心上人刘秀女,同时也认识了那些面目可憎的老师们。老师们一个个都是势利眼,见了学习好的学生就笑得合不拢嘴,见了学习不好的学生就冷嘲热讽。他们眼界狭小犹如井底之蛙,不知道他们的教鞭下有牛顿、爱迪生,不知道他们的冷眼中有乔布斯、比尔盖茨。他们像暴风骤雨一般摧残着学生们的想象力,根据自己的浅陋见识不厌其烦地想把学生打造成考试机器,结果造成了为数众多的次残品,一个班最终能考上大学的也就那么十几个人。他们的班主任多次大言不惭地在班上说,孔圣人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贤人的比例是百分之二点四,我不是圣人,但是我们班的升学率肯定比他高。这样的类比不伦不类,是另一种形式的关公战秦琼,身为教师她居然还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沾沾自喜。
王志力最不能容忍的是她出题刁钻古怪,如同武侠小说里的拳法,招招打在人的要害处。班主任也是他们班的语文老师,王志力本来对语文课还有兴趣,喜欢读些课外书籍,硬是让语文老师把他的那点爱好糟蹋了。王志力到现在还记得那几道倒他胃口的考试题,有一道题的题目是:“晋侯饮赵盾酒。要求回答是晋侯喝了赵盾的酒还是赵盾喝了晋侯的酒?”王志力觉着是晋侯喝了赵盾的酒,老师说:“非也,正确答案是赵盾喝了晋侯的酒。”还有一道题目是:“在京坐监。要求回答在京城干什么?”王志力回答:“在京城蹲大牢。”老师说:“谬也,正确答案是在京城读书。”王志力说老子再学语文是个王八蛋,从此就不再读语文书了。
不过王志力还是愿意回母校做慈善,自己当了老板,不回母校那是锦衣夜行,应该让那些势利眼老师们开开眼,见识见识他王志力的能耐。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那些老师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最好一个人送他们一辆宝马,让他们感动得痛哭流涕,为他们的错误懊悔终生。他王志力会因此上报纸上电视,成为小有影响的名人,说不定还能弄个政协委员或者人大代表什么的干干。
王志力踌躇满志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感觉前途一片光明。他把母亲找老头的不快也放下了,每天在工地大灶上吃点喝点,然后就在工地溜达,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和工地的那些管理人员聊天,有时还哼唱几句流行歌曲。王志力母亲看见儿子高兴,自己心里也高兴,她受苦受累就是为了儿子高兴。儿子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五官端正,浑身上下透着帅气。有人问:“这是你的儿子啊?”她总是骄傲地回答:“是啊,是我的儿子。”
这天中午,大家正在吃饭。母亲端着大勺子给民工打菜,低个子老头站在蒸汽弥漫的蒸笼旁边给民工发馒头。突然一个民工的手机响了,民工嘴里嚼着馒头接听电话,听着听着就跳了起来。他兴奋地大声对众人说:“我女儿考了六百多分,我女儿考上大学了”。民工们一阵骚动,有祝贺的有羡慕的,也有嚷嚷请客的。有一个民工听说高考成绩公布了,赶忙掏出手机向家里打电话,问自己儿子的成绩是多少。电话是他老婆接听的,老婆说儿子对高考成绩不满意,正在家里摔东西,已经摔碎了两把椅子和一个碗。那民工的脸立马就变成了青菜色,战战兢兢地问考了多少分。老婆告诉他考了六百五十分。大家都听呆了,乖乖,竟然考了那样高的分数,居然还摔东西,究竟考多高的分数他才满足啊。那民工说他儿子就这样一个好脾气,只能当第一不能当第二,当了第二就要摔东西。那民工说可能他们学校有学生考得比他好,他生气才在家里摔东西,发泄心中的不满。
那民工对老婆说:“就让他摔吧,把家里的东西全摔完也不值几个钱,权当是孩子取乐呢。”
王志力心想这孙子也太霸道了,那个第一又不是你家的,为什么非得你当第一?老子真是学习不好,要是学习好偏要考个第一,气死你。王志力突然想到了刘秀女,不知她考得怎么样,她应该考得很好,比那摔碗的小子还要好。王志力能想象出刘秀女兴高采烈的样子,她脸色红润,高傲地仰着头,走路一弹一弹的,马尾巴在脑后甩来甩去。王志力无意间一扭头,发现菜盆子旁边没人了,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菜勺子在菜盆里放着,谁想加菜就自己舀。
直到大家吃过午饭母亲也没出现,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是低个子老头一个人洗涮的。王志力来到小屋,看到母亲在床上躺着,面容灰黄,像是得了大病。王志力问母亲怎么了,母亲眼巴巴地看着他,说:“志力啊,你啥时能给我考个大学呀孩子?”
王志力知道母亲是听了别人的的孩子考上大学受了刺激,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在母亲身边坐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就出来了。王志力多少有点心虚,他没有资格理直气壮,毕竟也在教室里坐了这么多年,花了家里很多钱,人家考上了而自己没考上,总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他当初选择弃考时感觉自己很英明,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现在发现要想做到真正的超然并不容易,“高考”这个词就像一团乌云笼罩着他,想躲也躲不开。王志力心里烦闷,也没有心思和那些工人说废话了,他走出建筑工地,顺着马路一直走,看到拐角处有家网吧,径直走了进去。
王志力在电脑前坐下,打开自己的QQ,看到班上许多同学在晒自己的高考分数,过去一个班里的同学明显地分成了两大阵营,分数达到录取分数线的同学相互交流,语气中带着一些矫情,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分数没有达到录取分数线的同学在一块交流,语气中带着一些失落,又有一些不服输的味道。他们商量到哪里去复读,计划来年再战。王志力没有和谁聊天,因为他和哪个阵营也不沾边,没有共同语言。他想看看刘秀女考了多少分数,突然想起刘秀女不懂电脑,更没有QQ账号,便打起了游戏,不一会儿就沉迷在游戏里,把所有烦恼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