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刘秀女和王志力从街上回来,饭店已经贴上对联挂起了红灯笼。这时天色已经变暗,暮霭弥漫在大街小巷,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家家红灯高挂,看过去一条街都是红彤彤的。街上行人很少,鞭炮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充斥着硝烟味儿。
刘秀女母亲已经做好了饺子馅,刘秀女一家和王志力在一起包饺子。春节联欢晚会还没有开始,电视里播着各地欢度春节的新闻。他们一边包饺子一边说着有关过年的故事。刘秀女父亲说,他们那里有个小村子叫东庙后,有一年,这个村子里的人把年过错了,提前一天过了年,第二天去外村串亲戚,发现人家正过年,赶忙又返了回来。刘秀女和王志力质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因为电视、网络、手机都有日历,怎么会过错年呢?刘秀女父亲说这只是当地一个传说,但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现在不可能,民国时期呢,或者说更早一点,比如清朝,明朝,那个时候交通闭塞,通讯很不发达,发生这种事情也说不定。大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刘家往年过年都是一家三口在一起,今年忽然多了一个小伙子,刘秀女母亲分外高兴,就像自己多了一个儿子。她要给王志力二百块钱压岁钱,王志力再三推辞,说都这么大了,已经过了要压岁钱的年龄。刘秀女母亲说,今天是除夕,举家团圆的日子,你和我们在一块过年,就当我们是一家人,不要见外。王志力还要推辞,刘秀女母亲已经塞进他的衣服口袋里。刘秀女母亲和父亲去后面煮饺子,刘秀女对王志力说:“我妈就是这样重男轻女,亲闺女一分也不给,却给了你二百块,你干脆给她当干儿子得了。”
王志力说:“要我这样的干儿子好做什么,一点好处没有,不少找麻烦。”
说话中间饺子就煮好了,这时春节联欢晚会也开始了,大家一边吃饺子一边看联欢晚会。刘秀女父亲面相和蔼,说话也不咄咄逼人,王志力在他面前并不紧张,倒是刘秀女母亲让王志力束手束脚,他感觉她一直试图拉近他与他们家之间的距离,主导性非常强。她的强势让王志力愈发自卑。过去大大咧咧的王志力现在变得异常敏感,心脏小得容不下一丝头发,无论是恩惠或者仇恨,他都无法承受。他想与任何人都瓜清水白,不想亏欠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亏欠自己。这顿饭他吃得并不快乐,只是强颜欢笑罢了。
刘秀女一家看了一会电视就睡觉去了。王志力一个人又看了一会儿,觉着春节晚会一年不如一年,几个语言类节目让他反胃。他闷闷不乐地上了自己的小阁楼。想起去年除夕还收到过李云菊和小林的祝福短信,今年却一条也收不到了。手机被传销组织没收后,他一直没有买手机,小林、李云菊等人的电话号码也找不到了,想打个电话也不可能。刘秀女给王志力开了一万块钱的工资,王志力放在被子下面的纸背中间,他拿出来仔细数了一遍,整整一百张,又放回原处。他现在纠结的是先把这一万块钱交给小林还是等全部挣够再交给她。
大年初一这天,刘秀女父母亲早早就起床了。按照农村规矩,五更时分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祖先牌位上香,然后是放鞭炮。饭店里没有祖先牌位,刘秀女父亲怅然若失,说:“今年没有地方敬祖宗,心里很过意不去。”
刘秀女母亲说:“要不咱们就在这里烧炷香?”
刘秀女父亲说:“算了,路太远,就是烧了香,祖先也找不到这里来。”
刘秀女和王志力还在睡觉,刘秀女父亲出门放鞭炮。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路灯的光辉在袭人的寒气中清幽而孤寂,哔哔叭叭的鞭炮声和各种各样的市廛声在夜里零点之后戛然而止,现在这个城市死一样寂静,没有一点人气。刘秀女父亲放了几个二踢脚,正准备燃放鞭炮,街对面楼上打开一扇窗户,一个男人恶狠狠地骂道:“你有没有公德,这么早放炮仗,影响别人睡觉,太不像话了。”
刘秀女父亲赶忙抱着鞭炮进了饭店。从小唱儿歌就是“大年初一起得早,穿花衣戴花帽,敬祖宗放鞭炮”,在这里变成了大年初一睡懒觉,不免让他有些扫兴。
吃过早饭,大街上还是空荡荡的,人们仿佛一晚上全部蛰伏了。天空灰白色,白斑一样的太阳从楼房后面升起,堆在树下的积雪开始融化,流出几道脏兮兮的雪水。大家无事可做,只能看电视。这里没有追逐嬉戏的邻家孩子,没有需要上门拜年的长着和同辈,没有祖宗牌位前缭绕的香火和供品,没有淡远的山色和微云,没有柳树枝头的春意,更没有那年味儿十足的空气。刘秀女母亲感叹:“这个年过得好没滋味!”
王志力兜里揣着一万块钱出去了,他沿着街道往城郊走去。街上跑着几只流浪狗,一路尾随他走了半条街。王志力远远就看到了自己打工的工地,盖了半截的高楼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他知道民工们回家过年去了,过不了正月十五,工地又会沸腾起来。紧挨着工地的那个小区气势雄伟,十几栋大楼排列整齐,他曾为建设那个小区出力流汗,李云菊和她的男人就住在里面。他们就在这里过年吗?王志力这样想。
王志力刚走到工地围墙大门口,就看见大师傅李老头在那里溜达,王志力喊他:“李师傅,没回家?”
李老头看见是王志力,高兴地说:“我已经在这里转悠了大半天,就是看不到一个熟人,没想到撞上你了,走走走,喝酒去。”
李老头拉着王志力回到小屋子,王志力发现自己睡觉的木板床还在那里,自己的被子装进了一个编织袋,床上还放了几个纸箱子。李老头问:“你的被子不要了?“
王志力说:“先放在这里吧。“
李老头拿出一包花生米,一瓶白酒,问:“再炒几个菜?”
王志力说:“算了,每天炒菜,闻到那味道就饱了,就这样喝几口吧。”
两个人喝了半瓶酒,剩下的半瓶李老头不让喝了,他说喝酒的最高标准是喝好,不是喝倒。李老头要留王志力吃午饭,王志力说要去看一个人。李老头说:“是去见那个理发女孩吧,她来找我打听你到底去了哪里,说一直联系不上你,看样子挺着急的。”
王志力从李老头那里出来,来到对面的村子里,在村街上转了两圈儿,远远地看着小林的理发屋,始终没有勇气走过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一万块钱,心想算了,等挣够八万八再来吧。
王志力从外面回来,午饭已经做好了。刘秀女母亲做了几样家常菜,饭桌上放了一瓶好酒。其实刘秀女一家人都不喝酒,是专门给王志力准备的。王志力说这个太贵,他在吧台后拿了一瓶便宜一点的,说喝这个就行了。
刘秀女一家三口都向王志力敬酒,一是感谢他把刘秀女从传销者手里救了出来,二是感谢他在饭店里的辛勤劳动。王志力喝着喝着就有点高了,不过他意识还清楚,没有在刘秀女一家人面前丢脸,独自爬上小阁楼睡觉去了。
刘秀女母亲说:“这孩子看上去忧心忡忡的。”
刘秀女说:“在学校时他不是这样,整天没心没肺的,高兴着呢,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刘秀女父亲说:“一个人有了心事,就说明他长大了。”
王志力睡到第二天才醒过来,他问刘秀女:“昨天喝酒后我说什么没有?”
刘秀女开玩笑说:“说了,说了很多心里话。”
王志力大惊失色,问:“说什么了?”
刘秀女说:“你怕什么呀,有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
王志力说:“我不是怕你,我是怕你爸你妈,怕老人家对我有看法。”
王志力知道自己穷困潦倒,但他在陌生人面前还是希望维护自尊,他不想让刘秀女父母亲看自己的笑话。自己的伤疤他想自己捂着,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泪自己咽,自己的痛自己忍,这是他维护尊严的最好方式。
刘秀女父亲正月初三就回去了,因为饭店离不开,刘秀女母亲没有和他一起回去。刘秀女和母亲还有王志力送他到火车站,刘秀女王志力都穿着年前买的新衣服,看上去像一家人一样。在候车室,一个大妈指着王志力问刘秀女母亲:“这是你儿子?”
刘秀女母亲说:“不是。”
“是你女婿?”大妈问。刘秀女母亲说:“也不是。”
大妈自以为是:“知道了,是你女儿的男朋友。这小伙子不错,你看这大个子,多帅呀!”她又指着刘秀女问:“这是你女儿吧?”
刘秀女母亲说:“是”。
大妈说:“你的女儿很漂亮!”
刘秀女母亲笑笑,没有说话。送走刘秀女父亲返回饭店的路上,刘秀女和王志力两个人一左一右跟在刘秀女母亲身边,刘秀女母亲心想,王志力能做自己的女婿也不错,这孩子老实勤快,不像吴青峰那样轻浮,秀女和他成了两口子让人放心。她来饭店好几个月了,发现女儿和王志力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两个人不仅不眉来眼去,就连玩笑也很少开,让她一个做长辈的暗自着急:都这么大了,怎么和俩傻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