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十四
田里的庄稼已经一人高了,北瓜豆角已经吃了好几茬,王志力母亲还没有去过自家的责任田,田里的农活全由李金科一个人在忙活。这天下午,王志力母亲想去责任田里看一看,李金科看她精神比以前好多了,走路也比以前有力气,觉着她出去散散心要比窝在家里好。等到天阳偏西,逼人的热浪退去之后,他就陪着她出来,慢慢往田里走去。
在半山的小路上走了二十多分钟,他们来到自家的责任田。庄稼长得很旺,墨绿墨绿的,玉米已经抽雄,雄穗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金黄。嫩绿的豆角秧缠在玉米杆上,开着蓝色的鸭嘴花,缀着沉甸甸的嫩豆角。玉米地的旁边有几畦菜地,长着黄瓜、旱地西红柿、大辣椒,大葱和西葫芦。李金科看到王志力母亲已经气喘吁吁,怕她累着,就让她在地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正是草木旺盛季节,看上去满眼都是绿,天很蓝,山头上有几片白云,山风吹过,草木发出沙沙声。空气仿佛带着水分,吸一口沁人心脾。王志力母亲说,还是咱们农村好,空气新鲜。李金科说农村好是好,就是拴不住人。
王志力母亲说:“我觉着我这个病就是在城里打工染上的”。
李金科说:“你这个病不是传染病,究竟是怎么来的医生也说不清楚”。
王志力母亲问:“你说我好了没有”?
李金科说:“好了。不过手术太大,把身上的元气伤了,没有二三年恢复不过来”。
两个人正说着,山坡下有人喊:“你们家志力回来啦,在大门外站着呢,进不去。”
两个人赶忙往回走,他们走到大门口,王志力还在那里等着。母亲看到儿子的第一感觉就是儿子变了,那忧郁的眼神以及冷峻的脸盘都在表明他已经不是那个单纯贪玩的儿子了,无论是长相还是神态,都像一个成年人。她曾经从心底里希望儿子快快成熟起来,不再那样浮躁激动,不再那样吹毛求疵,有成人的担当和勇气,有男人的心胸和魄力。但是,当她发现儿子真的变了,她的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酸楚。任何改变都是付出代价之后的修正,是撞了南墙之后的再回首,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天就黑了。王志力母亲像往常一样,让李金科给王志力做了好吃的。一家三口吃过晚饭,坐在院里的山楂树下乘凉。远处池塘里的蛙声阵阵,墙角草地上的虫鸣声声,天上没有月亮,漆黑的天空挂着很多星星,仿佛扔个石头就能砸下来。
“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夜景了”,王志力感叹。作为农村人,过去司空见惯的景色,现在看起来竟然觉得有点陌生。这些脱离了土地的新农民,常年寄住在城里的农民工,正在疏离自己的家乡,走在一条前景未卜的征途上。此时,王志力没有心情欣赏家乡的夜景,他看到母亲的身体并未康复,说话依然少气无力,心里就感觉沉甸甸的;一方面为母亲身体,一方面为自己前途。
母亲问他:“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有事吗?”
“也没有什么事”,王志力说。他问:“妈,咱家有多少钱?”
王志力母亲听到王志力向她问钱,心脏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紧张地问:“惹事了?”
王志力说:“没有,你想哪去了。”他说:“是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好工作,需要一笔钱。”
“那是好事呀!”王志力母亲高兴地说。她问:“多少?”
王志力说:“八万八”。
“就那么多?”王志力母亲吃惊地问,紧接着她的眉头拧成一团,说:“天哪,去哪里找那么多钱呀?”
一直默默不语的李金科问:“靠得住吗?”
王志力点点头。
王志力母亲说:“我看看家里有多少,然后再想办法。”说完就进了屋,李金科和王志力也跟着进去了。
王志力母亲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连身上的衣服口袋也翻了,一共找出了两万块。李金科从自己的枕头下拿出三百块,再加上王志力身上的四千块,一共是两万四千三百块,离八万八还差得很远。王志力母亲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借,说完就出门去了。李金科知道她身体虚弱,走夜路怕她有闪失,赶忙追上去陪她一起去。
王志力忐忑不安地等着母亲回来,希望母亲给他带来好消息。这次机会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的人生会因此而改变,他将不再是一个工地食堂大师傅,而是一个收入不菲的企业员工。他想如果挣钱了,一定要好好孝顺自己的母亲,让她活得有尊严,不再吃苦受累。
王志力算了一笔账,按照****来说的那个数,他一年就能挣二十多万块,奋斗四五年,自己就能在城市里面买房子。李云菊已经嫁人了,自己将来的妻子肯定不是她,他相信自己的妻子肯定不会比她差,到时候,把母亲也接去,一家人欢欢乐乐——。王志力越想越激动,这样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他暗下决心:“抓住它,一定要抓住它。”
等到晚上十点多,母亲和继父李金科回来了。母亲说村里的人家借遍了,一共借了两千块。母亲把两千块钱掏出来放在王志力面前。
王志力很失望,他拿起钱数了一遍,说:“这点钱根本不够。”
李金科说:“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村里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不是他们不想借给咱,是他们真没钱。
王志力双手一摊,绝望地说:“完了,去不成了。”
看到王志力失落绝望的表情,王志力母亲十分难过。她很自责,怨自己没本事,没有给儿子攒下钱,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生病花了那么多。想到这是关系到儿子前途的大事,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倾其所有也要帮儿子这个忙。
她说:“咱们卖房子吧,只有这样才能凑足八万八。”
王志力母亲的这个提议太突然,王志力和李金科都不说话。房子是他们赖以栖身的地方,一旦卖掉,他们就无处着落,成为真正的无家可归者。
王志力问:“有人要吗?”
王志力母亲说:“左边这家想起楼,他们自家的宅基地不够大,早就惦记着咱们家这块地皮了,索性连房子卖给他,明天我就去问问,看他们出个什么价。”看到王志力和李金科好像有疑虑,她说:“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这样。我做主,这事就这样定了。”
为借钱跑了一晚上,现在又说了许多话,王志力母亲已经疲惫不堪了。她说都睡吧,我们在这个家里睡不了几个晚上了,说完自己进里屋睡去了。母亲一句话引得王志力心潮起伏,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里有他童年的美好记忆,他之所以在这里感觉比别处踏实,那是因为这是他的家,如果卖了,下次回来该去哪呢?
李金科几次欲言又止,有几句话他一直憋在肚子里,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看到王志力对母亲卖房子的建议没有提出异议,似乎也同意卖房子,他实在憋不住了,对王志力说:“到你的小屋里,我给你说几句话。”
王志力看李金科一脸凝重,跟着他来到自己睡觉的小屋子。李金科说:“我知道你很渴望这份工作,可是它的门票太贵,我们这样的家庭买不起。我们这个房子已经很旧了,是老式的砖木结构,在咱们这个小山村里卖不上多少钱,即便卖出去也凑不够八万八,究竟是卖还是不卖你要想好了。你母亲非常希望你得到这份好工作,就是砸锅卖铁她也在所不惜。但是作为儿子,你也要考虑考虑母亲以后的生活。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母亲这个病的五年存活率很低很低,她究竟怎么样那就看她的造化了。”
李金科说:“我不知道我说了这些之后你的想法是什么,毕竟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来这个家里的时间还很短,特别是我们两个人之间还没有建立起起码的信任,在一些事情上容易产生猜忌和误解,我希望你正确理解我说的这些话。”
李金科看到王志力对他说的这些话并不反感,于是就有了信心继续说下去。作为长者,他很想和王志力就人生、家庭、亲情、恋爱等好好谈谈,帮助他度过青春期。这是一个父亲的义务和责任,尽管他这个父亲前面加着一个“继”字。
他说:“你可能没有看出来,我是八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学会计专业的。”王志力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他,那眼神好想在问他是不是在吹牛。他说:“那年代大学毕业生还很吃香,在单位也很受领导重用,我进单位刚满二年就当上了财务科长。那时候中国经济改革的大船已经起航,各种形式的专业户、致富能手应运而生。我看人家发财了、致富了,产生了一种焦虑感,不计后果地挪用公款买了一辆大卡车,雇司机帮我跑运输,想挣了钱再把挪用的公款还回去。结果车摔了,还赔进去一条人命,不仅没有挣到钱,把老本也折了,根本没钱还款。事情败露后,我被判了刑,在监狱一住就是二十年,什么青春、事业、理想、前途,全部搭进去了。从监狱出来后,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不认识了,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为了生存,我只得到处打工,直到在工地认识你妈。”
李金科说:“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对我这个人有个大概的了解,另外,也是希望你以我为鉴,走好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