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五十八
过了正月初三,村里的青壮年就开始外出打工了,热闹的村子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等到过了正月十五,村里的人就更少了,有一半人家锁了大门,像候鸟一样飞走了。晚上,王志力在村里转一圈儿,零零星星几盏灯,扳着指头都能数得清。
王茂松带着马莲花去了南方,同龄玩伴儿都各奔东西。
王志力也想走了。他给工头打了一个电话,问开工了没有,工头说已经开工了,正是要人的时候,你赶快来吧。他说我一半天就到。王志力收拾着自己的衣物,想到去年冬天回家时的宏伟计划,不禁哑然失笑,感觉那是多么幼稚和荒唐。自己这样的家庭条件也想在城里买房子,那就好比想徒步上月亮,永远不可能。他把自己身上的钱交给母亲,背着自己的衣服走了。
王志力来到工地,工头说你小子还守信,你这算是老员工了,学点技术吧,跟着钢筋组绑钢筋。这样,王志力来到了钢筋组。绑钢筋是技术活,但是并不复杂,看一眼就会。因为是大家共同操作,不是一个人单独操作,不用担心出错,如果做错了,工友们会让你马上纠正。绑钢筋首先是要根据图纸要求,把钢筋裁成一定尺寸,按规定编成不同的形状,如笼状、网状。上班时拿一把老虎钳,用铁丝把钢筋和钢筋之间的交点绑死,需要手疾眼快,不需要出大力气,比工地上的其他工作相对轻松一些。
工地的伙食还和以前差不多,算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管饱。住的是板房,和以前一样,打地铺。睡觉时大伙一个挨着一个躺着,一翻身就会碰到身边的人。王志力个子大,腿长,睡觉时不自觉地往外伸腿,一个人几乎占了两个人的地方。宿舍里的味道还是熟悉的老味道,永恒不变。工友们夜间小解的习惯也依然如故。尽管宿舍外面不远处就有一个简易厕所,但是大家宁愿尿在墙根下也懒得到厕所里去。正月的天气依然寒冷,晚上尤其冷,宿舍里没有苍蝇和蚊子,大家撒在墙根下的尿液会冻成冰,和早晨大家倒出去的洗脸水冻在一起,连成一片,冰层越冻越后,看上去乌黑发亮,好像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水潭。大家走在上面前仰后合,稍不小心就会摔个脸朝天。像王志力这样年纪小一些的,喜欢叉开双腿在上面滑冰。天气好的时候,墙根下的冰层会融化,宿舍周围一片泥泞,人走过去会留下一串脚印。等到了晚上,室外温度降至零下,烂泥被冻得坚硬无比,第二天太阳出来,重新变成烂泥巴。
一个多月后,宿舍外面的残冰彻底融化,天气也暖和了很多。工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哨子声、机器轰鸣声、钢筋的碰撞声和人的说话声,演奏出冲击力极强的工地交响曲。大楼就在这样的演奏中拔节长高。风吹日晒使王志力的皮肤变黑了变糙了,看上去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成熟。王志力绑钢筋的技术大有长进,在工友们的帮助下,懂得了许多技术原理和操作要点,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钢筋工。
工地处在城市边沿,工地的左边是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工地的右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乡村。民工们是造城者,城市经过他们的双手扩展延伸;同时他们又是入侵者,他们的建设吞噬了大片农田旷野。他们或许不清楚城乡的此长彼消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举足轻重,而能够让他们乐此不疲的只是两个字——工资,用一个字来说就是——钱。他们通过自己的劳动挣取人民币,为家庭的生活和发展提供资金支持。他们人人都有一个目标,或是供子女上学,或是修建房屋,或是为亲人治病,或是娶妻生子。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不怕受苦受累,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王志力的工资是一天一百三十块,如果干好了,一个月能拿三千多,相比在饭店时挣的那点钱,这要算是高工资了。王志力算了一笔账,这样干下去,一年能挣三万多,十年能挣三十万,三十年才能在这个城市买一套房子,那还得保证自己身体不要出毛病,一直能工作,还得保证家庭不能出变故,还得保证房价停在这个价位不上涨。他骂了一句:“爷爷我不买了,让孙子去买吧。”骂过之后,阿Q般笑了起来。
王志力想了想,自己近期的目标大概就是娶媳妇,他自己并不急着娶媳妇,是母亲急着想要儿媳妇,他觉着娶媳妇的钱应该由母亲出,自己挣来的钱应该由自己消费,于是犯了在学校时大手大脚的坏毛病。工资刚刚领到手,他就买了一部新手机,智能的,能上网,能看电视,工闲时间手指在手机上滑来滑去,不知道看什么。王志力还买十多块钱的高档香烟,不是自己抽,是给别人发。工友们抽着他的香烟说他够意思。他还带着几个相好不错的工友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半夜三更在大街上大呼小叫,让警察请进派出所做笔录。工友们叫他“公子哥”,他说我在学校时大家就都这样称呼我,这是我的曾用名。
钢筋组有一个陈师傅,三十多岁,细高个子,经常帮小组长洗衣服,工作时偷闲躲懒,小组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施工队发手套,一人一双,他就抢两双,最后一个人领不到了,小组长只得去找工头弟弟要,工头弟弟就骂陈师傅不值钱,一双手套都想贪。王志力刚进钢筋组时,陈师傅对王志力颐指气使,让王志力替他干这干那,王志力觉着他比自己大一点,像哥哥一样对待他。过了一段时间,王志力发现这个陈师傅不地道,喜欢占小便宜不说,见了比他厉害的人就巴结,见了不如自己的人就脚踩,还喜欢嚼舌头,拨弄是非。王志力就渐渐和他疏远了。王志力领到工资后,陈师傅看到王志力花钱不心痛,讲哥们义气,就来讨好王志力,一有闲暇时间,他就会蹭到王志力身边肉麻地说:“老弟你那香烟味道不错,昨天我抽了一支,很特别,就是没有品出那好处来,你再给我一支我品品。”王志力一看到他过来了,就知道他是想抽烟,不等他开口就赶忙拿出一支烟给他,免得他说肉麻话。
有一天,陈师傅神神秘秘地对王志力说:“今天晚上我领你去一个好地方开开眼。”
王志力问:“什么地方?”
陈师傅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这个地方你肯定没去过。不过你得花点钱,没有钱可不行。”
王志力想不出陈师傅会把他带到什么好地方,也就没有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吃过晚饭,王志力正在手机上打游戏,陈师傅过来挤眉弄眼对他说:“走吧。”
王志力问:“去哪呀?”
陈师傅拖住王志力的胳膊,说:“走吧,去外面转转,别一直看手机,坏眼。”
陈师傅连拖带拽把王志力叫了出来。工地围栏之外是一大片农田,农田的边上是一个村子。这里是城乡结合部,村子里住着很多外来人员,大多数是那些来城里讨生活而又无法在城里扎根的乡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很多是两口子。他们操着不同方言,租住在村民闲置的房子里,早晨乘坐公交车到城里去上班,晚上再坐公交车来村里睡觉休息。他们从事的职业千差万别,有企业员工,有小商小贩,有保洁员,也有收破烂的和看相算卦的阴阳先生。在这里住着的也有一部分是大学毕业生,他们或者刚刚应聘某家公司,或者刚刚考了一个机关小职员,衣兜里的人民币不多,为节省生活成本只好来这里租房子住。由于外来人口增多,衍生了托儿所、幼儿园、美容美发、洗浴、饭馆、修理等相关行业。村街两旁招牌林立,村街上人来人往,显示出一派繁华景象。这种繁华没有城市里的高级、精致和前卫,无品味可言,像乡下庙会,热闹得土气。
陈师傅对王志力说:“咱们到村子里看看去。”
他俩沿着一条田间小路来到村里,看到入夜的村子依然热闹,路灯下摆着地摊,有卖小吃的、有卖玩具的、有买内衣的、有卖图书的、有卖水果的。人们在地摊前溜达,遇到想买的东西就停下来,仔细看过之后再和摊主讨价还价。
陈师傅把王志力带到一条小巷里,躲在一处墙角下,蹲下来。
王志力问:“这是干什么呀?”
陈师傅说:“你看那家美发店。”
王志力说:“看它干什么?”
陈师傅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别说话。”
这里离公厕很近,呛人的臭味飘过来,王志力想吐。王志力站起来要走,说:“你是不是要当贼?我可不和你玩这个。”
陈师傅说:“废话,你看我像贼吗?”
王志力说:“有点像。”
沉师傅竖起指头“嘘”了一声,拉王志力蹲下,低声说:“有人来了。”
从巷口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王志力认出任他们钢筋组小组长。正准备和他说话,陈师傅赶忙捂住他的嘴。
小组长进了美发店,过了二十多分钟就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进了美发店,二十多分钟后也出来了。
申师傅问王志力:“看见了吗?”
王志力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理发吗?”
陈师傅说:“你个笨蛋。这里是炮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