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建筑工地一片泥泞,建筑材料泡在积水里,四周看不到一个人。王志力来到工头办公室,门锁着,从窗玻璃看进去,桌椅沙发都在,就是没有人。他听见自己曾经睡觉的工棚里似乎有说话声,蹚着泥水走了过去,刚走到门口,一股熟悉的气味儿便扑鼻而来。
民工们围在一起打扑克,仔细一看都不认识。王志力并不奇怪,民工就像四处觅食的麻雀,一会儿飞这里一会儿飞那里,年年飞来飞去没有定所,去年的麻雀飞走了,今年的麻雀飞来了,早已成了常态,只是不知这些麻雀是从哪里飞来的。有个老头问他找谁,他说找工头。老头指着一栋已经竣工的楼房说:“那里。”
王志力来到楼房的单元门口,楼道敞开着,还没有安装楼道门。一个穿保安服装的小青年问他干什么。他说找工头。保安说工头不在。王志力说我刚才已经打听过了,知道他在,别骗我。小保安眼神不再那样坚定,但是挡在王志力面前就是不让道。王志力说兄弟你别耽误我的事,你可以问问你们工头让不让我进去。保安不说话,依然一动不动挡在王志力面前。王志力试图推开他,刚要伸手,保安说你别动手,动手我就报警。王志力气不打一处来,******,工头拖欠老子的工资快一年了,老子找他讨要工资是正当行为,你为什么拦着不让我进?保安说这是规定。王志力邪火一下子爆发出来:“规定你娘个蛋,你这欺负老百姓的规定老子不在乎。”说着就把保安挤在一边上去了。王志力腿长,一步迈两阶,上得快。保安在后面紧追不放,嘴里喊着:“下来,下来,不下来我就报警了。”
王志力只管顺着楼梯上,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工头住几层、哪间屋。正上着,看见有扇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光头男子。王志力认得他,知道他是工头司机,也是工头的本家兄弟。王志力猜想这可能就是工头现在的办公室,二话不说一头闯了进去。
这是工地装修的样板房,工头把老婆接来临时住在这里。工头和老婆还有两个弟弟正在打麻将,他们看见一个人闯了进来,手里的雨伞滴着水,满是泥水的大脚在地板上踩了一串脚印。大家都愣住了,停下来看着眼前这个人。
王志力先开口了:“大家都在呀。认不得了?我是王志力。”
工头和他的弟弟都有些恼怒,哪里来的这不懂规矩的人,正想发火,保安跑了进来,还气喘吁吁。他说:“这人硬闯,拦不住,要不要报警?”
工头认出了王志力,说:“是你呀,大雨天你怎么来了?”
王志力说:“还能有什么事,工钱呗。”
工头皱着眉头,说:“你那个好像领走了吧。”
王志力说:“我的是领走了,可是我母亲和我继父还有一半工钱没有结算。”
工头问他的弟弟:“是吗?”
工头弟弟说:“这需要查账。不过现在没有现金。”
工头一边打麻将一边对王志力说:“改天吧,改天过来,行不行?”
王志力说:“可以,就是不要拖得时间太长。”
工头说:“放心吧,不会再让你跑第二次。”
王志力说:“那我就走了。”
王志力走下楼梯,保安还在楼道口站着。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王志力调侃说:“兄弟,你在这里站岗放哨,人家在里面打麻将,心里什么滋味?”
保安看了王志力一眼,迅速把眼光移开,想了想说:“我挣的就是这个钱。”
王志力拍拍他的肩膀,说:“那你好好干吧。”
王志力走出几步,回过头来看,保安还在那里规规矩矩地站着。他说得很实在,挣的就是这个钱,所以他无怨无悔。想想自己在老胖那里,几个月过去了,自己也是任劳任怨,到底为的是哥们儿义气还是为了挣几个钱?为哥们儿义气吗,似乎没到那个程度;为了挣钱吗,究竟一个月多少钱也没说清楚。他从老肥的行为看出老肥对他处处戒备,不仅不让他过问饭店的收支,连炒菜配料也不告诉他,只想让他长期打杂。王志力觉着这样糊里糊涂下去,他和老肥迟早要闹红脸,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何况还不是亲兄弟,只是打工认识的工友。王志力是个重情义的人,他来投奔老肥,冲的就是哥们儿义气,他想和老肥合伙,把饭店办成兄弟饭店。老肥对他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让他觉得他对老肥的情谊和老肥对他的情谊不一定对等。王志力觉着有必要问问老肥一个月给他多少钱的工资。
天黑时王志力回到饭店,老肥已经吃过晚饭了,没有看到小林,可能她已经睡着了。老肥对王志力说冰柜里还有一些剩饭剩菜,看看怎么吃了它。王志力知道那是几天前的饭菜,肯定不新鲜了,他打开冰箱发现饭菜干巴巴的,颜色都变了,看着就没有胃口。他合上冰箱,跑出去买了两包方便面回来,在炒瓢里煮煮吃了。
老肥黑着脸,看着王志力吃完,然后自言自语:“这人呀,要摆阔,那你得有本领,会挣钱。如果你就是个打工的,就别摆谱。数数兜里有几个钱,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王志力知道老肥这不咸不淡的感慨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回应说:“就是穷人也有个过年的时候,只要是自己的合法收入,偶尔阔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老肥碰了软钉子,闷闷不乐地回卧室去了。王志力想和他好好谈谈,明确一下自己的工资是多少,又觉着今天的氛围不够好,谈话容易擦枪走火,也就没有找老肥谈。
饭店里没有电视,以往有客人时要忙到晚上十一二点,也不觉着怎么样,今天没有客人,王志力觉着这样干巴干巴地坐着很无聊。站在饭店门口,看着洋洋洒洒的细雨下个不停。天很黑,雨雾笼罩下的街灯发出晕黄的光,偶尔驶过的车辆溅起两道水花,很快又归于平静。看了一会儿,王志力看到老肥的卧室里熄灯了,他关了店门,爬上小阁楼。
王志力躺着给李云菊发了一条短信:“睡了吗?”
很快李云菊就回了过来:“没有。”
王志力问:“现在干什么呢?”
李云菊回答:“看电视。”
王志力说:“我这里没有电视。”
李云菊问:“你现在干什么呢?”
王志力回答:“闲着。”
李云菊说:“那多无聊啊!”
王志力说:“我也觉着很无聊。”
李云菊:“哈哈——”
王志力:“我笑不出来。”
王志力和李云菊聊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李云菊要睡觉才停止。连续十几天的降雨,尽管在阁楼上,被褥也是潮湿的,用手一摸湿漉漉的,似乎一用力就能拧出水来。王志力躺在上面皮肤过敏,起扁平斑块,发痒,用手抓过又火辣辣地疼,他干脆把被褥推在一边,直接躺在纸禙上。王志力脑子里像电影一样闪过李云菊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唇、闪过李云菊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觉着李云菊十全十美,找不出缺点。如果李云菊真能成了自己的女朋友也不错,她能看得上我吗?王志力心里打起鼓来。他没有追女孩子的成功经验,当初在学校暗恋刘秀女三年,临毕业时请刘秀女吃饭被她断然拒绝。他虽然喜欢和女孩子开玩笑,但是真要说和女孩子密切交往,那还是一片空白。他很佩服老肥,不声不响就把小林搞到手了,不知用的是什么独家秘笈。
王志力手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在雨水里跑了一天,没有顾上去包扎,可能要发炎了。他又想到了老肥和小林两口子。他们没有结婚,只是同居。大半年过去了,老肥也没有把小林烹制成一道色香味俱佳的上等好菜。小林还是小林,穿的还是以前的旧衣服,吃的也是饭店里的剩饭菜,性格依然执拗,境界依然狭隘,大雨天照样往外跑,一件小事都闹得鸡飞狗跳的;老肥没有了以前的和气与温厚,多了些算计和尖刻。这样两个人会幸福吗?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王志力突然觉得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天天晚上在一个被窝,幸福不幸福自己知道,碍你什么事了。
王志力想起离饭店不远处有个诊所,明天应该去那里处理一下伤口,化脓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