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十三
进入伏天，雨水就多了。几乎每天都有雨，淅淅沥沥，不大不小，下一阵停一阵，这样断断续续有半个多月。受下雨影响，来饭店吃饭的人比平时少了一些。每天晚上清点完钞票，把钞票装进裤裆，老胖总要骂几句，骂老天爷影响了饭店的生意。
这天早晨，厚厚的云层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久违的的阳光从云彩的缝隙中钻出来。老胖站在饭店门前，看着天空感叹：“总算要晴了。”
王志力说：“晴不了。俗话说‘天阴最怕一圪晃’，恐怕要下大雨。”
老肥黑了脸，对王志力说：“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王志力笑了笑，说：“这老天爷又不听我的，不是我说晴它就晴我说阴它就阴。”
正在一边擦桌子的小林插话说：“阴了好啊，现在正是庄稼的灌浆期，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六月连阴吃饱饭嘛。”
王志力和小林谁也没想到，随便一句话竟让老肥暴跳如雷，他一脚踢翻了一把凳子，发火说：“扯淡。你现在是开饭店的，需要关心的是有多少人来吃饭，管什么****庄稼灌浆不灌浆。”
同老肥相处近一年时间，王志力还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他看到老肥的五官因为愤怒扭曲了，纠结在一起很不安地抖动着。老肥的目光更是让人害怕，凶狠中参杂着阴冷。他不理解这个平时看上去亲切随和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而且爆发得莫名其妙，就算小林说的话不符合自己的心思，也不至于这样。他突然觉着眼前的这个老肥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老肥，眼前的这个人要比自己认识的那个老肥难以捉摸，或者说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真实的老肥，而先前认识的老肥并不真实，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他没有再说话，扶起被老肥踢倒的凳子，走进厨房，穿起白大褂，准备一天的工作。
小林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被雷电劈过，脸色灰白，目光散漫，好大一会儿回不过神来。突然，她把手里的抹布一扔，趴在饭桌上哭了起来。
糟糕的天气不幸被王志力言中了，那道清新的阳光没有坚持一分钟就被遮蔽。淡墨色的云层沉甸甸压下来，使人的呼吸都有些压抑。不一会儿大雨就来了。绵密的雨丝携带者雾气，淹没了高楼大厦、大街小巷。街道上泛着泡沫的水流漫上人行道，打着旋儿在下水道的入口处转悠。路上的行人纷纷躲进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只有小汽车还在拖雨拽雾地奔跑者，像不谙世事的顽皮孩童。
老肥气鼓鼓走进后厨，对正在洗菜的王志力说：“雨下这么大，你满意了吧。”
王志力看着老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肥说：“这下好了，这么大的雨，一个客人也没有，大家都歇着吧。”说完，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一边的桌子上喝起来。
小林还在哭泣，老肥也不搭理她，任她在哪里抹眼泪。王志力知道小林的脾气怪怪的，不听劝，再加上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也不好说什么，所以也没劝她。
小林哭了一个多钟头，她不是假哭，是真哭，很伤心的样子，把眼睛也哭肿了。老肥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像看一只小动物表演，脸上露着好奇的表情。正在哭泣的小林，突然一下子站起来，说了一句：“老娘不活了。然后就跑了出去。”
外面大雨如注。小林跑在街道上，被淋了个湿透，积水淹没了她的脚跟，她一边哭泣一边跑，丝毫不顾忌像她一样疯狂的小汽车。老肥目瞪口呆，随即喊王志力：“快来，这娘们不要命了。”
王志力停下手里的工作来到门口，看到小林在大雨中狂奔，两手挓挲着，如同动漫里女妖的剪影。老肥一手指着小林，一边对王志力说：“这是什么人呀，至于这样吗？”
王志力说：“得赶快把她拽回来，这样容易撞车。”
老肥左脚迈出去又收回来，说：“这雨太大了，给我找找雨伞放在哪里。”
王志力说：“等找到雨伞，她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话未说完就跑了出去。
一出饭店，王志力就浑身上下湿透了。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好眯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身后溅起一串浑浊的水花。王志力一边追一边喊小林，雨声太大，如同奔涌咆哮的千军万马，很快把他的声音湮没了。王志力毕竟个子高，腿长，在学校时喜欢打球，身体素质好，跑了四五百米就把小林抓住了。他紧紧抓住小林的手臂，让她回去。小林乱扑乱打，试图摆脱王志力，可是她身单力薄，不是王志力的对手，干脆一屁股坐在水里哭了起来。小林的犟劲儿王志力是领教过的，她的任性和见识短浅王志力也不喜欢，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却对她产生了怜悯，很想把她抱在怀里，让她伏在自己的肩头痛哭。只是这样想，他并没有行动。小林是老肥的妻子，老肥是自己的好朋友，他不会做出让人产生误会的举动。
大雨还是那样下着，小林坐在积水里，任凭王志力把好话说完，就是不回去。王志力无奈地站在她身旁，像一根标杆，提醒着过往车辆：这里有情况！让他们小心驾驶。过了一会儿，老肥撑着雨伞过来了，嘴里骂骂咧咧：“什么东西！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跑啊，怎么不跑了？不想过你说话，哪个王八蛋不放你走。”
小林看见老肥来了，站起来又要跑。王志力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小林怎么掰也掰不开，情急之下就用牙咬，狠狠地在王志力的手上咬了一口。钻心的疼痛让王志力赶忙把手放开，手背上出血了，鲜血被雨水冲刷，血水滴在地下的水流里，颜色逐渐变淡，随着水流而去。小林看到王志力的手背出血了，一下子也愣住了，就在她愣神的时候，王志力和老肥一个人驾着她一条胳膊，几乎是拖着把她拖回饭店里。
三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滴滴淋淋洒下一地水。老肥打了一个喷嚏，说得换衣服，不然就感冒了，王志力才感觉到身上的湿衣服十分冰凉。也许在冷水里泡的时间较长，小林坐在凳子上发抖，脸色发青，紧闭眼睛，样子很难看。王志力和老肥把她抬进卧室，老肥对王志力说：“你走吧，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王志力心想你这说的是废话，你给你老婆换衣服，让我管我会管吗？
王志力爬上自己的小阁楼，换了一身干衣服下来，老肥也穿着干衣服从卧室出来。手里提着小林的湿衣服。
王志力问：“小林也换干衣服了？”
老肥说：“我把她身上的湿衣服扒了，盖着被子在床上躺着呢。”
大雨下个不停，饭店里没有一个客人。王志力站在饭店门口，看着一街烟雨，忽然想起了李云菊。这大雨滂沱的日子，她在干什么呢？他向老肥说了一声，撑起雨伞就出去了。
王志力冒雨走了半个多小时，拐过两个十字路口，站在一栋大楼的墙根下不走了。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李云菊哥哥的饭店招牌，看到饭店的玻璃窗和玻璃门。王志力就那样站着，心里忐忑不安。他希望李云菊看到他，从玻璃门里跑出来，把他迎进去；又怕李云菊看到他，雨水撩湿了他的衣服，整个人看上去很狼狈，他不想以这样的形象会见心仪的女孩子。王志力在墙根下站了一个多小时，没有看到李云菊的影子。他没有失望，似乎这次冒雨前来并不是为了会见李云菊，而是为了完成一种仪式，如同宗教祈祷，表达的是一种心愿，求的是内心平安。他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子，照着原路往回走。
突然，李云菊站在饭店的玻璃门里喊叫王志力。王志力扭转身子看到李云菊朝他招手。就像小时候在课堂上做小动作被老师逮住一样，他顿时面红耳赤、局促不安。他趟着街道上的水流，走过斑马线，来到玻璃门前，傻笑着看着李云菊。
李云菊说：“进来吧，站在外面干啥呀。”
王志力迈进玻璃门，收起滴滴沥沥的雨伞，说：“这雨真大呀！”
饭店里只有李云菊一个人。王志力问：“你哥嫂呢？”
李云菊说：“没有客人，他们在隔壁打麻将呢。你干什么来了？”
王志力回答：“路过。”
李云菊抿着嘴笑了，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问：“既然是路过，为什么在那里站了一个多小时，你迷路了？”
小诡计被戳穿了，王志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真狠，看着我在那里淋雨，也不让我来这里避一避。”
李云菊说：“一开始我看见对面墙根底下站着一个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是一个傻子呢，仔细一看是上次在大街上装死那小子。本来还想让他来这里避一避，又怕他不领情，所以就没有让他进来。”
王志力说：“谢谢你还记得我。”
李云菊说：“其实已经忘记了，这次是偶然想起，以后也许就不会了。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王志力如实回答：“就为了看你一眼。”
李云菊骂道：“疯了。”
李云菊从后面卧室拿出一件干净衣服和一条干净裤子让王志力换上，说是她哥哥的，然后躲进了里间。王志力把自己的湿衣服脱下来，穿上李云菊哥哥的干衣服，正在系扣子，李云菊从里间出来，打量了王志力一番，说：“你穿上我哥的衣服还很合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