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领导是个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像个教授。他的讲话稿比胖女主任还要厚,他规规矩矩对着话筒,一字一句读着讲话稿,像小学生向老师读课文。他讲了全区的经济发展形势,讲了安全生产,讲了发展目标,讲了具体措施,连计划生育也讲了。林宏图说:“这是在做《政府工作报告》,把台下的观众当做人大代表了。”
稿子很长,领导读着读着就出了汗,在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脑门明光光的。李少爷说这领导的秘书应该开除,写这么长的东西折腾领导,也折腾观众,简直就是罪大恶极。老黄说这说明领导老实,是个好同志,如果换成我,中间那些就不读了,只读个开头和结尾,反正也没人听。老黄的女朋友抬杠说,换成是我,干脆就不出来,人家都是看明星来了,你又不是明星,凑这个热闹干啥。
正说着,他们发现有人提着大包在前面发东西,挨着座位发,一个人一包,有红的有绿的。老黄站起来向发东西的人招手,大喊:“这里,这里。”
发东西的人不搭理他,继续挨着座位发。眼看着他们手里的东西就要发完了,李少爷急了,说:“为什么不给我们发?”他侧着身子挤过去,从发东西的人手里抢了几包又挤了回来,像打了胜仗一样得意。发东西的人并没有追赶他。
李少爷把缴获的战利品分发给大家,打开一看,是充了气的塑料手。大家不免有点失望,同时又有点不解,发这东西干什么?林宏图的女朋友说这是用来鼓掌的。大家说人人都长着两只手,用得着这东西?林宏图的女朋友说这是为了现场效果,你们看那里架着摄像机呢。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不知什么时候高高的铁架子上已经站上去了两个人,头上戴着耳机,双手操作摄像机就像操作重机枪一样,对着现场瞄来瞄去。舞台两边铁架子上的探照灯也打开了,强烈的灯光照过来照过去。
老黄的女朋友端详着塑料手,说:“我还以为是面包。”
老黄说:“如果看晚会都有人发面包,那大概要等到共产主义社会。现在我国还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有人发塑料手已经不错了。”
舞台上有人大声鼓动大家对领导的精彩讲话鼓掌,他们才知道领导的讲话已经结束了,赶忙拿起塑料手鼓起掌来。塑料手拍在一起发出“嘭、嘭、嘭”的响声,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舞台上的中幕徐徐拉开,一男一女两名主持人在追光的照射下从舞台的左侧走了出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观众朋友们,父老乡亲们,晚上好!”
大家觉着这俩人很面熟,好像在哪里看见过。突然,人群里有人高喊:“春花,秋实。”春华、秋实是有名的电视综艺节目主持人,居然来到了他们这个小县城。广场上一下子就沸腾了。塑料手“嘭、嘭、嘭”乱响,有打口哨的,有尖声喊叫的,还有从座位上站起来乱跳的。
主持人受到现场气氛的感染,表现更加从容自信,用当地方言又向大家打了一边招呼。现场的掌声如潮水一般响起。
主持人显然是做了功课的,例数当地的风俗人情、历史沿革和物产名胜,说这片土地是英雄的土地,多情的土地,这里的人民是英雄的人民,多情的人民。老黄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是家乡人民的杰出代表。”
主持人说完开场白就进去了。第一个上场的是一名女歌手,边歌边舞,就像张爱玲写过的跳舞一样:“好像屁股下面有一盆火,烤得她不得安生,蹦过来蹦过去。”她穿得很少,该露的地方都露出来了,不该露的地方也有点露,尤其是跳舞的动作大胆,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年轻的男观众拼命打口哨,吴青峰、林宏图、老黄和李少爷他们也跟着起哄。
林宏图的女朋友说:“瞎起哄什么呀,她唱跑调了。”
李少爷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唱跑调了?”
林宏图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女朋友是艺校毕业的。”
原来是内行。李少爷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们就冲她辣,不管她唱得准不准。”
第二个上场的是一名很有名气的男歌手,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现在能看到他的真容,本身就让人激动,再加上小伙子那奇异的发型,新潮的装扮,灵动的身段和优美的歌声,台下的年轻女观众都疯了,拼命喊着他的名字。一向矜持的刘秀女也不由自主地喊起了他的名字。一晚上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李少爷的女朋友,突然站起来向舞台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我爱你。”紧跟着一大群女孩子就拥到舞台前面,要往舞台上冲。十几个保安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们拦住。
李少爷问:“她刚才喊什么?”
老黄说:“她喊我爱你。”
李少爷懵了:“她居然喊爱他?
老黄说:“对呀,她就是这样喊的。“
李少爷说:“笑话。这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吴青峰说:“别当真。小女孩追星都这样。”
正说着,李少爷的女朋友回来了,泪汪汪坐在李少爷身边,好像受了谁的欺负。李少爷气鼓鼓地不搭理她,一直到散场也没再说一句话。
吴青峰问刘秀女:“以前看过这样大规模的晚会吗?”
刘秀女说:“没有。”
吴青峰问:“感觉怎么样?”
刘秀女说:“感觉这场面挺震撼的,让人有种莫名的冲动。”
吴青峰说:“我们跟着唱。”
他们手挽在一起,随着舞台上的歌手尽情唱起来。林宏图、老黄、李少爷还有他们的女朋友也跟着唱了起来,紧接着周围的人也跟着唱了起来,现场立刻就成了歌的海洋。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去关注舞台上的歌手唱得是否正确是否好听,台上台下已经融为一体,人们高高举起双手,摇晃着身体和双臂,像喝了迷药的小老鼠,有点魂不守舍了。
晚会散场后,大家还意兴未了,不忍心就这样去睡。吴青峰提议大家吃宵夜。他们一行人来到小吃一条街,因为已经是午夜时分,小吃街早已收摊,只有最边上的一个小店还亮着灯。他们过去一看,是一个卖陷饼的铺子,里面只有一个光脑袋、穿白大褂的老头。老头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悠哉悠哉,像一个坐禅的和尚。
吴青峰问:“师傅,还卖饼吗?”
老头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说:“卖。”
老黄的女朋友问:“什么馅子?”
老头说:“韭菜粉条和猪肉。”
吴青峰说:“那就开始做吧。”
老头问:“要几个?”
吴青峰说:“最少八个,一人一个。”
李少爷的女朋友说:“我不吃猪肉。”
老头说:“也有韭菜鸡蛋馅子。”
吴青峰说:“那就给她做个韭菜鸡蛋馅饼。”
老头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就开始做饼。他们八个人在凳子上坐下来,围成一圈儿,谈论今晚出场的那些明星,主要谈他们的高低和胖瘦,谈他们有没有结婚生孩子,谈他们演出一场能挣所少钱。因为他们谁也不了解内情,只是凭自己的想象做一些无谓的争论。
这时候,又进来一男一女,看样子是一对情侣。他们在另一张桌子旁坐下来。那男的说:“两个菜饼”。
老头说:“好的。”
突然,“噗通”响了一声。他们扭过头来看,是老头摔倒了。老头子头撞在桌腿上,脑袋流着血。大家赶忙围过来。吴青峰叫了几声师傅,刘秀女叫了几声大爷,老头都没有回答,头上的伤口不停地流着血。
李少爷说:“他不是死了吧?”
大家都没有见过人死的过程,听李少爷这么一说,就有点头大,感觉头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刘秀女她们四个女孩子几乎是同时发出尖叫,转身就跑了出去。李少爷也跑出去了,吴青峰、林宏图和老黄也跟着跑了出来。
吴青峰站在门外又叫了几声“师傅”,还是没有回答。
老黄说:“运气不好,遇上了这样的事。咱们快跑吧,他的家属来了咱们就说不清了。”
林宏图说:“对,咱们跑。”
林宏图一摆手,大家一起跑。他们跑了二百多米,把脚步放慢,觉着这样跑掉不合适,那是一条人命,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了。
刘秀女说:“我们应该打120,或许他还有救。”
吴青峰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林宏图说:“没有家属,就这老头一个人,也不知道死了没有。120来了会管吗?”
李少爷说:“那就再拨打110,让警察来。”
老黄说:“你傻呀!我们都在现场,警察来了首先把我们带回去问话,今天晚上不用想睡觉了。”
林宏图说:“就是不睡觉也得打110,那是证明咱们清白的最好方式,。毕竟咱们在现场,脱离不了干系。”
李少爷的女朋友说:“跑了就什么事也没了,还等在这里干什么呀。”
他们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何是好。急救车鸣着警笛由远而近。老黄说:“你们听这喇叭,完——了,完——了。多么不吉利的声音。”
他们躲在一边,看着急救车停在小铺子门口,从车上下来两男一女,都穿着白大褂。他们走进小铺子,停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老黄说:“不好,这几个孙子要跑。”
穿白大褂的人并没有跑,他们站在小铺门口,有个人在打电话。不一会,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就来了。警察走进小铺,穿白大褂的人也跟了进去。
林宏图说:“咱们也别在这里躲着了,干脆过去给他们说清楚。”
这时大家才想起那一对情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得无踪无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