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进入小天的意识世界,如果能就此带出小天被潜意识压抑住的自我意识,那大刘也算没有白挨那一撞。
穿过无穷无尽的思维黑雾,我的意识终于进入小天的意识世界。眼前依旧是那间古堡塔楼的狭小房间,那个瘦小男孩子的背影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张书桌,他好像还是在画画,但又似乎有些不一样。我忽然醒觉,整个房间里充盈着那段小天创作的钢琴曲《快乐之源》的欢快旋律。
我走到他的身后,看到他正在涂抹的画,上面竟然出现了一抹蓝色,是天空的颜色?再细看画面,一个黑色的王子坐在泥地上看着蓝色的天空。小天此时正一丝不苟地画着王子那黑色的眉眼。
小天的内心深处还是在渴望自由的吧,我有些惊喜。也许上次D。T。治疗时我对他说的话起作用了。我决定仍然按照既定的计划进行。
我昨晚和小苏忙了大半夜,才按小天现在的外貌体形特征在D。T。中心主控电脑中建了模,现在正是启用的时候了。
我开启了与小天的意识互馈回路,在小天的意识中显了形。“小天?”轻唤了几声,小男孩终于转过头来。出现在男孩面前的是一个十六七岁,有着薄薄嘴唇和一双大得出奇的黑色眼眸的秀气少年,细细的黄色茸毛已爬上了唇际,彰显着他早已步入了青春期。
男孩冷冷地打量着少年,双手忽然举了起来,似乎想触摸一下这个陌生而又透着莫名亲近感的身体。但他的动作迟疑了,片刻后还是放了下来。他歪着头,撇了一下嘴,就那样盯着我,却不发问。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七年后的你,来带你离开……”
我话没说完,就被他生硬地打断了:“什么七年后的我?我从小就不信那些关于时空穿梭的故事!你究竟是谁?”
我瞪大了双眼,盯着他:“你仔细看看我,我如果不是你,怎么会与你那么相像?”
他突然有些愤恨地冲我嚷了起来:“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他跟哪个野女人生的臭野种!给我滚出我的房间!”他忽地从椅子里跳将起来,一头撞进了我的怀里,差点儿将我掀翻在地。
我有些吃惊,他嘴里的那个“他”除了指他的父亲还会有谁?如我从前的猜测,小天早就知道他父亲的那些畸情孳债。“野女人”、“野种”这样的字眼出自一个九岁孩子的口中,他心里积压着怎样的敌意和愤懑?
我借势把小天瘦弱的身躯揽入怀中,任凭他挣扎踢打。等他气咻咻地发泄够了,我才放开了他,我冷冷地看着他:“我不是你想像的什么‘野种’!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那你不妨把我当成你的一个值得信赖的哥哥。”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他还喘着气,但语气有些示弱。
“因为你还在向往蓝天!”我冲他放桌上的那幅画呶呶嘴,“你只能信任我!”
“现在我们必须一起去面对某些事情。有些事情是必须正视,不能逃避的。”我不清楚一个九岁心智的孩子是否真能明白我的这些话。但他似乎明白了我的话中所指,目光开始游离于房门、走廊之间,找寻着逃脱的机会。
我很清楚他此刻的逃避心态,他如果不是对事件的真相具有深深的恐惧感,又怎么会把心灵完全自我禁锢起来。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任凭他使劲扭动企图摆脱我的双手。
“我不去!”他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宽慰地拍拍他的后背,柔声道:“小天,你必须长大,你看看我,你不再是九岁的孩子了。除了躲在过去,你还有充满希望的明天……”我指向窗外的天空,我已悄悄地让主控电脑强行更改了小天的自主梦境,此时的窗外是一片绽蓝。
“我——还有——明——天?”他愣愣地注视着窗外那抹久违的蓝,忽然趴在我的肩头开始真正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知道,我赢得了他的信任。
他的情绪稳定下来,我站起身来,握着他冰冷的小手向门外走去。我不知道这一去,是否真的能打开这座城堡的“诅咒”,救出我的“小王子”,抑或是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但是我的面前别无他路。
门外的长廊仍然是阴仄仄的,我们的脚步离长廊尽头的房间越近,小天就显得越来越犹豫,但有我的鼓励,他还是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双脚。
终于到了那扇双开木门前,木门并没有关严,而是开了一条缝。我示意小天凑近门缝向里看,我知道,七年前的那天上午,他也一定曾这样向里偷看过。
小天脸色铁青,执扭地别过头去。
“你为什么不敢看?”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他愠怒地瞪着我。
正说着,楼下门厅处传来大门开关的声音,随后是细碎的脚步声。听到脚步声响起,小天忽然脸色大变,不知从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一把将我拉进了一旁的杂物间里,轻轻关上了门。这个杂物间很小,但两个人藏身其中并不显得局促。杂物间正好位于二楼梯口和主卧室之间,从虚开的门缝里刚好可以看到走廊上发生的一切。
我把小天掩在身后,将眼睛凑在门缝边上,想看清楚上楼的是谁,小天却着急地紧紧拉住我的胳膊向后拽:“别,别看!求求你不要再看了!……”
咯咯咯,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叮铃铃——”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小苏正坐在D。T。主机闪烁的各色指示灯光下无聊地抠着指甲缝,听到电话铃响,忙跳起来跑到办公桌前拿起了话筒。
“你好,我是小苏,你是哪位?”
“小苏么?我是市公安局的小李。张医生呢?”
“哦,李警官呀。张医生正在机器上不能下来,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告他。”小苏看看正躺在主控椅里的张放,答道。
“大刘醒过来了!他让我帮他把电脑里的资料给张医生传真过来。你给个信号收一下吧。”
滴——,电话连结的传真机开始动了起来,传真纸嗒嗒地向外涌出……小苏凑上前低下头想看清传真纸上究竟是什么。一个黑影出现在她的背后,他猛然伸出胳膊,一手勒住小苏的颈项,另一手把一团浸满****的纱布捂在了她的鼻子上……
我用力摆脱掉小天的手,低声说:“你必须面对真相!只有这样,你才能摆脱心上的那重枷锁!”我边伸出手将小天揽在怀里,也将他的头凑在了门缝前,他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我强有力的臂膀……
脚步声近了,就快到跟前了,却忽然停住了。我心想该不会是外面的那个人发现了杂物间里的我们吧。我担心地看看怀里的小天,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那个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门缝外飘过。我忙凑近门缝,眼前的一切让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禁松开了胳膊,向后跌坐在地。
小天睁大了双眼恨恨地瞪着我,然后站了起来:“你终于看到他了?你看到他了?是吧?!”
我慌张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瞬间充满恨意的小男孩,吓得不禁后退几步,我点点头,“不对!”我又摇摇头,我竭力用坚定的声音告诉他,也告诉我自己:“我是看到他了,可是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有另外的解释……”
面前的小男孩摇摇头,肯定地说着:“没有别的解释,这就是真相!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应该被关在这里永不见天日的原因!”他恨恨地吐了一口痰在地上,“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揭开这一切?揭开它,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我以为一切是另外一个真相。我只是,只是想帮你……”我徒劳地辩解着。
面前的男孩一把拉开了虚掩着的门,冲了出去。
我忙跟着到了走廊上。虽然已经想到了是什么情形,但是当我真正看到面前两个同样装束的小天时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眼前,一个小天左手正紧紧握着一把长得和他的身体不成比例的西瓜刀,右手正在推那扇卧室的门。另一个小天正站在走廊中间面朝着我尖声嘶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忽然觉得他并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他自己。
拿着西瓜刀的小天忽然转过了身,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愤恨,他一步一步地朝这边走来,嘴里也开始嘶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对我?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么?”他说着,空着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那个破碎的八音盒扔在了地上:“为了她,你连这个亲手送给我的礼物都要毁掉!”他说着,双手握住了那把大刀举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这惊悚的一幕,脑子里一片茫然。耳边突然传来主控电脑刺耳的报警声,“警告、警告……,系统能源输入中断,系统USB将延时100秒,请立即撤离——倒计时:92秒,91秒……”怎么会这样?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态严重了!如果我没有在系统彻底关闭前撤离自我意识,我的意识就将终身被禁锢在小天的头脑里!
而此时,小天高举的砍刀眼看着就要落到我的身上,另一个刚才还在发愣的男孩忽然醒悟了过来,他疾步冲了过来挡在了我的身前。血花四下溅了开来,那把寒光闪闪的西瓜刀重重地砍在他的肩上。他倒在我的怀里,眼睛却直直盯着那个还握着带血砍刀的小天:“不要再做错事了!你不能再做错事了!生活里不应该只是仇恨和后悔的,你看看我身后的他,他是七年后的我们!你已经毁了我们的现在,还要毁掉我们的未来吗?”
仍举着西瓜刀的小天漠然地盯着我们开始咯咯地笑起来。我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天向后挪动着,整个走廊开始像热茶里溶化的方糖一样从边边角角开始溶解起来,“28秒,27秒……”时间不多了,我有些着急了。如果我立刻抽离系统的话,我不知道小天的自我意识会怎么样,是否会就此人格分离呢?
怀里的小天猛地挣开我的怀抱,冲向了对面那个还在傻笑着的小天,他一把抓住那把刀反手刺了过去,那个傻笑着的小天仍然傻笑着,身影却开始像水波纹一样散了开来。小天回头看看我,忽然淡淡地笑了:“大哥哥,你走吧,记住要带着长大的我去看看蓝天哟!”
5秒,4秒,3秒……
现实世界——
小苏瘫软地趴在传真机前,碰掉在桌面上的电话听筒里还传出李警官着急地喂喂声。
一个苗条的身影疲惫地倚坐在旁边的墙角,白皙修长的手指中轻握着一把手术刀,她身边是一排被切断的各种管线电缆的断头。
我猛然从主控椅里跳了起来,梆的一声,头撞在了关着的玻璃钢罩子上。我胡乱扯下各种感受器贴片,掀开隔离罩,跳了出来。
“马春芳!你,你怎么能这样?”我看着墙角的她,她看着我,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再管她,忙跑到小天的治疗床旁,看见玻璃罩中的他平安无恙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一定要揭开我拼命掩盖的真相?就像过去那样不好吗?”她轻声地低语。
面对她的斥问,我无言以对。在知道那个残酷的真相后,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是对的。有些事情,不知道真相反而更仁慈一些。
桌上的传真纸上面印着那幅被大刘复原的儿童画,不过,现在那上面画的究竟是什么对我,对小天而言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马春芳从地上站了起来,拾起了桌上的电话话筒,冷静地说:“你是警察吧?我要自首………”
七、尾声
浣花溪公园里,花红柳绿,蓝蓝的天空下几个小孩子在草地上追跑打闹着。
我和小苏推着小天在公园里散步。轮椅上的男孩仍然瞪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注视着远处的一切。看着蓝蓝天空下欢叫着的孩子们,他原本空洞地眼眸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
“噫——?他笑了?”小苏惊奇的看着小天,回头问我:“张医生,小天他是不是笑了?”
“是笑了呵,他还有一颗渴望见着蓝天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