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十二朝古都,几番荣辱兴衰,几番盛世遗风。
或许正是因有了这样的缘故,城中总是阴雨绵绵,将人的心境浸得苍凉而哀伤。及到了城外,便是另一种景色,风和日丽,山村水郭,黄泥小路伴着芊芊十里篁竹。偶或村中少女三两结伴,背着竹篓笑语盈盈,正合了晏殊那句“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
芳草丛生的小径中,一个桃眼杏腮的少女拎着行囊,步伐轻快得朝一家小酒寮走去。少女一路饱览风光胜景,随意绾的青丝上似乎沾了晨露,珠儿浮光掠影,更衬得面若娇花。
竹棚撑起三秋茅草,青竹斑斑,凉棚蔽荫,几张古旧的枣木桌子错落有致得摆放着。寮中没有多少人,唯有正歪坐在横杆上聚精会神看书的少年以及一个在吃开花豆的毛头小子。
少女快到酒寮前时忽然止了步,嘴角一咧,欢快得叫了一声,“表哥!”
正在看书的少年把头抬起来,当看到少女时惊愕得把书都给掉地上了,嘴张了半天,方才惊喜得喊道:“嫣儿,你怎么来了?”他连忙起身,又喜出望外得在毛头小子圆鼓鼓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嫣儿姐姐来了,还不赶紧招待去!”
杜芷嫣笑吟吟得跨进酒寮,圆溜溜的眼睛瞧了那毛头小子半天,然后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哟,半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呀!”毛头小子平时最讨厌别人摸他的头,此刻却没有生气,殷勤得给她端茶送水。
连喝了三碗凉茶,杜芷嫣方才觉着这一路的劳顿散去了些,不经意间得转眸,就看见少年一眨不眨得瞅着自己。那粲然的眼眸似乎能看透自己内心的小九九,她连忙心虚得背过身靠着枣木桌子,鼓着脸表示不满,道:“表哥,你这么看着我干嘛?难不成我脸上有春宫图?”
酒寮店主正是杜芷嫣地地道道的表哥徐阶,未及弱冠,曾经是个皓首穷经的读书人,三次科考而未中,遂跑到山脚下开了这两间门面的小酒寮,然而依旧手不释卷,只是所看之书大都离经叛道,为人所不齿。徐家是旧时的诗书之族,徐阶弃文从商显然有负祖宗厚望,乃世人口中的不肖子孙。
不过,他是杜芷嫣最欣赏的人,闲云野鹤,与世无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敢于追求自己真正爱好的东西,即便为此要遭受一番流言蜚语。这种不管不顾,任性妄为的气性和杜芷嫣还真是相投。
徐阶为人诙谐幽默,听着杜芷嫣这样诋毁他,立马反唇相讥,“春宫图画你脸上岂不可惜了?”徐阶是工笔画的行家,他画的春宫图栩栩如生,价格不低,他没钱时就画几幅聊以度日。
哼,杜芷嫣翻了个白眼,徐阶抱着双臂踱步到她跟前,软下了语气,问道:“表妹,你到我这里来,姨夫姨母可知道?”
杜芷嫣就知道他是要问这个,转了转眼珠子,装作没有听到,“表哥,你忙吗?我帮你收拾桌子。”说着,她就要起身,却被徐阶狠狠按在了座位上。
“我不在乎姨母等会派一帮家丁来找我的茬,然而你是不是该长点心,顾顾自己的名节?”徐阶说的是肺腑之言。自小,他们两个人就没少被亲友取笑,若非徐家中落,定是要撮合成一对了。
徐氏是个势利的人物,嫌贫爱富,从来都不待见这个不长进的侄子。若让她知道杜芷嫣从家中偷跑出来找徐阶,哪还肯善罢甘休?不过徐阶更在意的是杜芷嫣的名声,若因他而有损,他可就一生良心难安了。
杜芷嫣觉得他担心得太过了,离家出走是自己的决定,跟谁都没关系。她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拉了拉徐阶的袖子恳求道:“就让我住几天,等我心情好了再回去。你不知道现在我心里到底有多难过。”她一脸诚恳得望着徐阶,哀愁又期待的目光让人不忍拒绝。
徐阶拗不过她,只能让她留下了。
酒寮并不宽敞,多了杜芷嫣这个娇生惯养的人,徐阶与毛头小子李玄就只能睡地上了,美其名曰“接地气”。杜芷嫣过意不去,白日里毛遂自荐要帮他们招待过往旅客。
城郊荒凉,连绵的崇山峻岭,半路歇脚的旅客也不多,杜芷嫣闲得不知该做什么好,是以懒洋洋得撑着脸腮,问依旧埋头苦读闲书的徐阶,“表哥哇,为什么生意这么冷清的呀?”
“那不是最好,让你歇歇。”徐阶并不看重孔方兄这种身外之物,他只关心书里光怪陆离的世界是否合他心意,是以回答得也漫不经心。
杜芷嫣劈手夺过徐阶的书,一把丢给李玄,“可我无聊死了,你陪我说说话。”她半是请求半是强迫,李玄拿她没辙,叹了口气,“等我把那两三页书看完,我就炸豆子给你吃,有的吃就不无聊了。”
虽然这话有道理,可杜芷嫣依旧不依不饶,“你可不可以边炸豆子边跟我讲话?”杜芷嫣真是心慌得紧,一静下来就想起那些个烦心事。
徐阶给了她一记白眼,随即在李玄的屁股上踹了一脚,“生火,做吃的,陪你姐姐讲话。”李玄虎头虎脑得立刻照办,除却跟杜芷嫣说话一事。
杜芷嫣瞧着这对忙碌的难兄难弟,暗想这样的日子才叫过日子,原来她的生活叫“作”,苦练琴艺,苦读诗书,好像并没有什么用,连取乐自己都做不到。
清风习习,炊烟若轻纱云雾,徐阶不光炸了开花豆,还做了油炸臭豆腐,絮絮同一旁咽口水的杜芷嫣道,“这里靠近皇家林苑,偶尔的也会有达官贵人们经过,能得个一二赏钱。”
“哦。”杜芷嫣放心得道:“我还真怕你吃不上饭。”
徐阶回头瞅了她一眼,“等你发达了,你接济我呀。”
“我能靠发达什么?除非我把自己给卖了。”杜芷嫣垂头不语,变得有些闷闷不乐,随手拿着树枝乱戳地面。徐阶瞧着她的神色起疑,忽而恍然大悟,咋呼道:“你该不会是逃婚出来的吧?!你个猴儿崽子,你想气死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