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的时候,一顶绿窗纱小轿从杜宅径直抬到了门楣崭新的太子府。
杜芷嫣下轿时,左右侍卫皆偷看了她两眼。她暗自思忖,堂堂的龙潜府邸,侍卫这样唐突,是太子督下不严之过,所以他应该没什么威严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一念至斯,她把悬着的心放下来,没点手腕的人性格都温和宽厚,比较好说话。所以觊觎他的牡丹,太子也应该不会介怀,她私下里自我安慰。
大概访花一事比较隐秘,除却太子府里的引路女官,杜芷嫣身边唯有丫鬟云珠紧紧跟随。等到了题字为“浣花洗剑”的阁楼,女官也不动声色得退去了,杜芷嫣神色茫然,手足无措。
“这是……让我自便?”杜芷嫣问身后同样一头雾水的云珠。
她也不等云珠摇头回答不知道,便一身轻松得移步赏景,悠然道,“也对,不过是寻常赏花而已,确实不必惊扰府中太多人。”她自觉是为他人着想,却不知道阁楼中有一大帮太子府的侍女望穿秋水。
太子府古意盎然,池馆水榭,游廊石桥一应精雕细琢,湖心小亭里还有宽袖华服的宫女正在俯身添灯,那细腻专注的神色随意勾勒便能成一幅传世名画。杜芷嫣虽有诗情画意,然也知道分寸,此地不宜久留。她一把拉住云珠的手,催促道,“快些走,莫耽搁了时辰。”
云珠有些不满,拖沓着脚步抱怨,“小姐,您赏个花也这样毛毛躁躁的,真是煞风景透了。”
云珠自幼服侍杜芷嫣,主仆感情甚是好,自然有话也直说了。杜芷嫣受她这一龇哒,故作生气得丢开她的手,随即狡黠一笑,撩起裙摆就快步往前走,有意甩下她。
毕竟人生地不熟,云珠又比杜芷嫣胆怯,见着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当即慌了神都忘记立即迎头赶上去了。
杜芷嫣停下脚步时,方才发觉自己伶仃置身于花圃之中,周遭无人阒寂无声,好在几株由花匠亲自移栽培养的洛阳牡丹近在眼前,也算不虚此行,她已将云珠抛之脑后。
洛阳牡丹冠绝天下,名声果不虚传。
得名士苏逸之的真传,杜芷嫣的品味不俗,赏花也有一番独道见解,然而终究年纪太轻,难免有浮花浪蕊般的肆意任性。她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做贼心虚得左右审视后,把视线停留在一朵乱紫几可夺朱的牡丹上,暗自思量:嘴上说说,苏先生肯定不信,她一定得带些证据回去。
虽然她有理直气壮的作案动机,可是心里还是难以说服自己,一只手颤颤巍巍的,几番折腾也没摘下朵牡丹花来,徒染了一手的花汁。她正在这边较劲,那边有两个锦衣男子相伴而来。
左侧是太子高靖夜,穿着寻常的便服,春风得意,举止带着一段翩然的潇洒。另一边则是大皇子高青麟,是个药不离身的病秧子,平常不爱说话不爱笑,英俊的脸庞看起来有些阴晦。不过这种气质在百官公卿看来是稳妥持重的表现,认为他礼贤下士、宅心仁厚,是以大皇子一贯有贤名。
这两人的性格不是很合得来,但高靖夜一点也没有缩减在高青麟面前高谈蹴鞠的兴致。
过些时日,便是庆朝皇室热衷的蹴鞠比赛,几位皇子们早已摩拳擦掌,分成两股势力,一较高下。不过这些兴冲冲的皇子当中,并不包括高青麟,他是个看着风吹都要倒的病人,哪能剧烈运动?
所以高靖夜在他面前兴致勃勃得讲蹴鞠很不厚道。
高青麟涵养很好,一直听他讲着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也不打断他,然而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别人就不知道了。高靖夜有一点是明白的,天潢贵胄,哪个会是简单的?他也不简单,高青麟此番是为了燕山关战事专程而来,结果他让他听了两个时辰的蹴鞠扫兴而归,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
“时候也不早了,太子我就先行回去了。”
即便高青麟比太子年长,可他还得向他施礼拜别,而高靖夜只需在旁边轻嗯一声以作允许。
待他走后,高靖夜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扭头瞪着不远处繁花中的采花贼,方才就看到了,不过自来护短,当着大皇子的面,不好数落自己宅邸中人,如今是无所顾忌了。这几朵洛阳牡丹价值连城,可比这不怕死的脑袋还贵重,他本要呵斥采摘他这十几株牡丹的采花贼,可是借着朦胧的月光忽而发现这花中之贼是个笑靥如花的美人。
太子府刚建不久,宫女都是新抽调的,是以高靖夜误把杜芷嫣当成了是个穿得过于艳丽而不谨守本分的宫女。宫女心怀不轨,那也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可不能不解风情,高靖夜心里欣欣然。
此时,杜芷嫣正俯首认真得盯着一物,高靖夜也好奇起来,悄声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癞蛤蟆正躲在花丛下吃小飞虫,细长的舌头伸缩宛若疾风闪电,端得是厉害,也丑得出类拔萃。
高靖夜紧皱起眉头,回头质疑得看了看目不转睛的美人,竟然有人会对这种丑家伙感兴趣,他出声骂道,“这么丑的东西竟然也敢在府中出现,应该拖出去斩了才是!”
听到声音,杜芷嫣这时才意识到身旁有人,直起腰来抬眸一望,冷不丁得就瞧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近在咫尺。因靠得太近,他的面容反而有些模糊不清,杜芷嫣不得从旁边牡丹花上走,只能不动声色得往后仰了仰小身板。
腰肢轻盈若初春柳条,做这样的姿势也不费力,她凝眸注视,但见面前之人在她所见过的男子当中相貌算是最出众的了,俊俏的脸上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偏偏又映着一轮清清郎朗的明月,多了一丝璀璨之光,看得人心口怦怦跳的。
对面之人玉树临风,作为花痴的杜芷嫣立马放松了警惕,笑吟吟得道:“你也来赏花吗?”她语调亲切,丝毫不见外,高靖夜也不能板起面孔来显出自己的刻薄与小性。
他的视线从杜芷嫣脸上转移到她手上,挑起精致的剑眉,道,“你这不是采花吗?”
杜芷嫣听出了他的奚落之意,道貌岸然得吟诵说,“古人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此之意,君不懂?”她说话时声口软软,风致的丹凤眼微微挑了挑,显得眉尾风情款款。
高靖夜的眼角抽了抽,看着她没什么坏心思的清纯面容心猿意马,这意思我真不太懂。他沉吟了片刻,忽而唇角微微一勾,素手折花。镶着竹叶边的宽袖徐徐抬起,他的动作优雅斯文,轻拗花茎,流畅如水,不经意间那朵白中带粉的牡丹花已插到了杜芷嫣的发鬓上。
青丝鬟鬟,眉黛如山,寂寂面容跟牡丹花一样清丽脱俗。
杜芷嫣伸手轻轻拢了拢花瓣,转而凝眸望着高靖夜,丝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欢喜,笑容甜得能滴下蜜来。高靖夜连忙别开了视线,可不能被这小妖精区区一个笑靥给蛊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