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林,极遥远处才望得见几点灯火。
一袭月白色长裙,露出白玉般的手臂,手上挽着几个镯子。她笑语嫣然说自己姓何时,镯子间互相碰撞叮当叮当响,清脆的声音划破夜色,传达出一股莫名的诡异。
苏坛浑身打个激灵,“你是人是鬼?这是在哪?”
原来这女孩叫何文娟,乃是洛阳伊川县毗罗宫弟子。蓝家少奶奶闻雪之父闻天浩因贯通周身穴脉,冲破凡胎境,成为闻风山庄三百年来唯一踏入灵光境者。故广邀江湖同道,同于七月初六在桂林庆贺。
人间武林。
凡习武艺者,必经磨皮、炼骨、锻血、化髓四大阶段,最终洗练周身,以达穴脉畅通无阻,血气绵延不绝。所谓铜墙铁壁,身轻如燕,闭气缩骨等诸般神奇,尽在此中。若是武者修到极致,能在灵台点亮慧光,则能迈入修者境界,延年益寿,神通玄奥。
灵台开光即修士与凡人的分水岭。
其下皆为凡胎。
闻风山庄乃毗罗宫弟子于元末建立,数百来奉毗罗宫为主家。而此番何文娟南下,亦是受宫主所托,前往桂林拜贺。毕竟人生苦短,世间多少苦修之士终生止于凡胎境,而瞑目尘世。
迈入灵台境,若无意外,活过一百二十岁当不成问题。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便能追求更高的境界,去窥见世界的神奇瑰丽。
闻雪与何文娟一位师姐交厚,故她是认得富贵之极的蓝家少奶奶的。巧的是她此番南下,一则拜贺闻庄主突破凡胎境;二来修炼恰好遇到瓶颈,借此良机体验红尘,观摩万象,以求突破。
不曾想行至此地,居然碰到有人敢打劫蓝家车队。
她隐在暗处,没有现身,本想看两个傻子落得何下场,孰料那个蒙面老叟功力非凡,竟压迫得兔六和虎十三都力不从心。最后那些保镖掏出枪械,两人逃亡,她则悄悄跟上一个擒下。
草木间湿气极重,苏坛扭动身子,发现裤子沾满白莹的露珠。
何文娟拢了拢秀发道:“我啊,自然不是人。”
这荒无人烟的山谷,四野吹着簌簌的风,一个穿着古装的美女说自己不是人。苏坛咽了口水,眼珠不动的盯着何文娟,心扑通扑通如鼓声般急促。他自小习武,也十分胆大,不然不敢出来劫道。
但世人面对未知的情境和事物,心生恐惧和不安是天性。
“那你···你是什么?”
“不是人,要么是鬼,要么是妖怪了。捉你来,要么是吸你精气,要么是想吃你心肝了。”
苏坛倒吸口冷气,仔细瞧了眼火堆边,发现虽然昏暗,但好歹有个模糊的影子,鬼的可能性排除了。难道是妖怪?仔细端详对方,除了衣服不对路,怎么看都是个人。
“你不信啊?”何文娟一脸狡黠道:“你看。”
她伸出右手食指,探进了火堆中。苏坛眼皮翻动,满脸不敢置信。少顷她抽出手指,只见晶莹的指尖缭绕着一缕火焰,见风便长,倏忽间化作只翼展翩翩的鸟。
这只鸟迅猛无比,笔直的朝苏坛飞来。
他吓得双眼一闭,便听到何文娟的哈哈大笑声。然后丝丝似是烤焦的香味传来,苏坛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噜一声,原来从正午到现在,他还未吃过东西。焦味恰是刚才火鸟拂过,烧掉了他几缕头发。
倘若苏坛之前逃跑时,回头看到老叟纸鹤化火鹤,此时就没有如此大的震惊了。
何文娟见到他可怜巴巴的模样,也不想再逗他,说道:“以蓝家在粤桂两地的地位,怎么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们若只是小毛贼,目中无人倒也理解。明明那老者武功高强,江湖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怎么不知轻重呢?”
“难道,你们是受人之托,欲对蓝家不利?”
一番话下来,苏坛原本惊骇的心逐渐平复,虽不免还忐忑不安。他性子随遇而安,况且自家老头子也是能隔山打牛凌波微步的奇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自然比普通人强。
目前看,女子尚无害他的意思。
甚至,听她问话,他生出对方莫非就是蓝家人的想法。
“我们哪里知道什么蓝家。这不第一次干,本就打算埋伏在那,逮着谁打劫谁的。”苏坛嘀咕道。
“哟,年纪小小,便鸡鸣狗盗,日后还了得,姐姐今天少不得要为民除害了。把你们的情况道来,若有半句虚言,哼哼。”何文娟从小腿上拔出一把匕首道:“让你下半辈子做不成男人。”
啪,苏坛吓得脖子一缩,心感对方长得如花似玉,心却如蛇蝎,果真最毒妇人心,只好一五一十说起。
老头叫罗福生。
梅州塔岗村内有座紫阳居,是苏坛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他无父无母,是十八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罗福生在路旁捡的,因为胸前有个锦囊绣了个“苏”字,所以叫“苏坛”。
罗福生是个神秘的人。
他在村里住了近六十年,却无人知他来历。适逢文化大革命,到处都是上山下山的知青,罗福生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定居塔岗村。此生也不曾婚娶,自言女人如祸水,当远之。
他有两个怪癖。一是看蚂蚁,村里村外,逢遇蚂蚁,必然安静如松木,一动不动直到蚂蚁归穴。人唤不理,天黑不管;二是扫墓,每个月十四号到塔岗山拜祭,墓是石墓,杂草丛生,甚为荒凉。
除此外,罗福生自称是强盗帮第十四世传人。
苏坛是第十五世。
强盗帮,成立于朱棣夺建文帝皇位年间。在江南地带活动,劫富商,济穷苦。盛时有二三百人,帮规森然,有两大规矩:“劫财不劫色,要钱不害命”,在当时广受穷苦百姓爱戴。
后来遭朝廷攻伐,盛极一时的强盗帮做鸟飞散。
留存下来的人虽重新聚啸山林,但累逢人世大乱,解放战争后更是只传下罗福生一个人。
虽江河日下,但强盗帮的帮规却世代传递。举凡传人,成年后。至少每年要抢劫一次,以昭示传承不绝。
两个月后,苏坛便会到大学深造。
现代社会,作奸犯科不比古代,稍有不慎即会被警方查探到,想要逃之夭夭也极为困难。不过罗福生仗着一身武功,可飞檐走壁,苏坛也仗着罗福生出神入化的武艺,于是两人一合计,跑到这粤桂交界处抢劫过往车辆。
罗福生美其名曰:打暑假工。
本想逮块好货色,最好是贪官,抢个百八十万,自此食香喝辣,踏上人生巅峰。
万万没想到。
苏坛恼道:“不断钱没抢到,命差点丢了。老头也不知所踪,我也被您绑了。”
大半个时辰过去,间杂着何文娟的偶尔发问,苏坛终于把自身情况,兼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好不容易才把一切理清楚的何文娟,用略为同情的目光看向苏坛,想不到这也是个命不好的人。
何文娟的命也不好。
她也无父无母,被师傅外面捡到。
将心比心,感同身受,她突然觉得这个十八岁,一身黑不溜秋的男孩,越看越顺眼。
一改往日刁蛮,她声音放温柔了道:“你们惹了蓝家,祸从天降。姐姐刚好要去闻风山庄,也就是那蓝家少奶奶的娘家拜山。相遇即是有缘,看在你很配合的份上,我就带着你过去,帮你求个情。”
“这不是自投罗网?”
“哼!蓝家的能量岂你能想象,上天入地都能把你揪出来,到时抓到你,必然扒皮剐骨,严刑逼问。更何况,你爷爷不见踪影,说不定此时已被抓了。无论出于自保,还是找你爷爷,都必须去自首。”
人被绑住,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不如姑且答应,再作打算。衡量了下,苏坛说道:“那好,你说了算。不过,你到底是人还是···”
听到苏坛拉长的尚带稍许畏惧的语气,何文娟扑哧一笑:“你看我像什么就是什么了?”
了解了对方虚实,何文娟也把绑住苏坛的绳子松了。只听得她一个响指,紧扣的绳子便自己松开,唬得苏坛一愣一愣。何文娟把他叫到火堆旁坐下,旁边原来有几个烤好的地瓜。
两人继续聊天,好一会儿,苏坛拘谨不安的心才恢复过来,却又变得惊叹好奇。
苏坛自己本身是磨皮境的武者,寻常大汉可打二十来个。
可一番聊下来,发现何文娟已是超越了凡胎,灵台开光的高手,不但比自己强无数倍,连罗福生亦不是对手。而之前的火鸟乃是灵台境才使用得出的术法。更从何文娟处听到无数奇闻秩事,一时少年惊愕,想不到世间竟如此广阔,不为人所知。
何文娟也乐于跟苏坛说话,心里不禁将他当成弟弟看待。
修行人不似世人,遇人遇事皆随心而动,讲究一个因果缘分。
林间香味扑鼻,苏坛咬着蓬松的烤地瓜,侧脸打量着朦胧月下小口进食的何文娟,忽然开口道:“姐,我发现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她叫曾翠婷。每次见她吃东西,我都想说两个字。”
“嗯?”
“算了,还是不说了,我怕你听后生气。”
“你说,姐恕你无罪。”何文娟的好奇心被勾起了。
苏坛小心翼翼道:“食屎。”
接着荒无人烟的山林响起一道惨绝人寰的叫声,接着,,,就没有接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