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中殿庭院时,回响在山间的暮鼓才止息。缙云寺一百多名现住僧人无一人未到,都在院中整齐盘坐,聆听佛音,一起颂讼唱经文。
这是每天晨初朝暮时的修持惯例,但大家都知道,今天将有重要事情宣布。
杨枫没有停留,也不容他驻足,在智魁眼神示意下,一共十名年龄不一的孩童坐在了靠前方一排的位置。
前方,一道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所有人,向着那佛陀祖师像跪拜,虔诚的进行着某种礼程。
杨枫也随着众僧在禅唱,眼睛却是悄悄的看着前方那道佝偻身影。这个月来,他一共也就见到过方丈两三次,深居简出果然名副其实。
几位资历较老的师兄和师叔都说方丈恐怕早已过了耄耋之年。可盯着那道背影,杨枫有一种幻觉…
这位老人形态虽然苍老,犹如那垂暮夕阳,将要落下,但却散发着滚滚烈焰,比当午的烈阳还要炽热。
不过,这些都是内敛起来的气场,杨枫也说不清他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这是一位不一般的老人。从他的爷爷身上,也能感觉得到这股相似的气质,对比其他老头,自己的爷爷与方丈简直如若青壮年一般。
约莫半个时辰,暮修结束,夜空星辰已经浮现,四周被人点上了灯火,倒也显得不暗。
在场众僧无一离开,安安静静盘坐等候。随即,方丈转过枯槁的身躯,缓缓走下台阶,浑浊眼神扫过面前一排的孩童,面露慈祥近人。
“来,到前面来。”
轻轻的抚摸着第一个孩子的头颅,方丈话语平缓,饱含笑意,掌心温暖,缓除了这个少年的紧张情绪。
“往昔多难贫苦,你也未曾心生恨怨,性是本善,心如白纸,可塑可雕,从此以后,你的法号便叫净常。佛门戒律,凡事自觉。”
方丈声音徐徐,没有开场白,没有介绍,从第一个孩子起,便直接开始了皈依章程。
“弟子净常…多谢佛祖赐新生之恩。”
方丈话落,那孩子心中生起肃意,若不是缙云寺,他早就饿死在街头了,可以说这就等于重获新生,以后定会尽心尽力报恩寺院。这便是孩子单纯的心理,加之还有些紧张,说不出什么话来,干脆直接跪下,对着殿中佛像长拜表示他的心意。
方丈微微点头一笑,看着长跪的孩子自语道:“恩,可教,可教。”说完,又缓缓朝着下一个孩子走去。
而在前一个孩子身旁,有僧人轻轻走出,拿着剃刀为其剃度…
不同别的寺院,甚至不同天下所有佛门皈依的规矩。方丈对这些孩子不闻不问,也不曾洗礼戒告一番,更是不讲自性三宝皈依之词。若是被佛门人士在此看见,定要破口大骂这算什么狗屁章程,简直有辱佛祖,玷污佛道!
然而,所有僧人无一起身反对,神色都未曾波动一下。只是安静观望方丈行他自身那套所谓的章程。左手轻抚孩子额头,右手虔诚立于胸前,面露慈善,从头往尾,一个接一个。
由于杨枫和大娃他们来得比较晚,所以排在最后,而杨枫又是智魁的第四个带入的师弟,所以站在十人最末尾,还要隔一会儿才能等到他。
没多久,大部分少年的皈依礼程都渐渐结束了。直到走到大娃身前时,方丈才微微顿了顿脚步,仔细的端详了一下大娃,接连着又往后看去,将他们三兄弟都看了一次。
“走上前来。”方丈对着大娃轻轻点头示意。
大娃面色淡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深吸一口气后,学着前面其他少年那样,站起起身走到台阶下方,随即跪下,等候方丈开始。
片刻过后,大娃疑惑的抬起头,怎么不见方丈有所动静?就连其他僧人,也都注视着方丈,不知他为何要盯着大娃看个不停,但没人出声打扰他。
大娃被看得发毛,浑身不自在,想站起来却也觉得不太好,只能老老实实将头埋下。
“你们两人也都过来。”
良久,众人终于听到方丈开口,却并不是说得章程词,顺着方丈的视线看过去,赫然是二娃和三娃的方向。
难不成方丈要同时为三人皈依?可在场有很多在寺院呆了几十年的老人都知道方丈的习惯,一次只为一人皈依,从无例外。
“还不快过去!”二娃和三娃看着所有人都望向他们,不由得发愣紧张,一旁的智魁赶紧将他们一推,两人这才慌忙站起身,站到了大娃身边并排而立,一脸的茫然。
方丈扫过三人,神色间没有了那股慈祥,但也很平和,只是显得淡然了许多,不那么随意了。
“且问你三人,可愿入我佛门?”
方丈盯着三人半天,问出了这么一句话,顿时全场寂静无声,心中皆都惊奇。这是今晚方丈唯一变了态度的三个少年,也是几十年来,首次出现的异样态度。
难不成其中有什么隐秘?方丈此故为何意?
很多人心中都在猜测,大感吃惊。给人皈依只是小事,他们吃惊的是素来毫无任何波动的方丈为了这三个少年打破了他很多的习惯习俗。
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他们习武有天赋吧,寺院里这么多年过去,习武优秀之人也不是没有,方丈也从来没有过问。况且这也不是古代年间,武僧的用处不大,只是袭承缙云寺习俗而已。
众僧琢磨不透,便继续观看,将疑惑埋在心中,也不交头接耳议论此话题。
“…愿意。”
“愿意。”
二娃和三娃年少,心智不算彻底成熟,加之环境紧张,方丈此话一问后,二人脑子空白,凭着意识回答了方丈的问话。
当方丈却微微转头看着没有说话,思索间的大娃,似乎他的回答才是三兄弟的决断。
大娃虽也是少年人,但经历的事情毕竟要多一些,知晓今晚这气氛有变,方丈也不会无故问出此话,便很认真的思索了其中的含义后,才道:“回方丈,我三兄弟命苦,接连经历失去亲人之痛,险些都生存不下来,若不是缙云寺的收容和养育,也没有现在的我三兄弟。”
“我三兄弟尚未成年,若是离开寺院,将很难在这社会中生存下去,所以我们肯定是愿意的,也只能在以后的日子,尽力报答这份恩情!”
“恩。”方丈轻点头,大娃的回答很理智,很客观,也是事实。不过,方丈手指一点,道:“将你心中的真实说出来。”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方丈,既然方丈都开口了,那自己就无所顾忌了,他并不想欺骗方丈说一些谎话,那有违自己心中的男儿本性。而且他前面说的,也都是实话,只是心中还有一份更真实的想法,没有办法委婉表达出来,被方丈看破了,那便可以直言了。
“方丈,如果就论我三兄弟如果可以自持生活的话,我的理想,是在社会上有一番成就。”
大娃是个耿直人,也是村里最懂事的孩子,从偶尔那些外出归来探望老家的人中,不乏有些在诚里顺风顺水的人,大娃受到此影响,便从小有了要外出去闯荡的梦想,只是年龄未到,加上今年的种种厄运,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让懂事的他妥协了命运,来到了寺院。
实则,他的心中有很多的遗憾和对梦想的眷恋。
“方丈,如果可以,请让我两个弟弟继续留在寺院,弟子人离开,将来定会涌泉相报。”
“哥哥!”
说到这里,大娃眼眶通红,重重的朝着方丈磕了一头,二娃和三娃在一旁忍不住的叫了一声。
大娃本是以为,说完前面的真话后,没有通过方丈的考验,不能入门,那自己三兄弟就将要离开寺院,生计又会出现问题。
所以这才重重一磕头,说出了后面自己走,两个弟弟留下的话。自己走还可以照顾自己,如果三兄弟都走了,那他将无法好好照料弟弟们。
“呵呵,傻孩子。”
方丈露出慈笑,一直未语,直到大娃作出这番举动,这才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们三兄弟都起来吧,没有必要跪下的。”
“人各有志,没有对与错,你本没错,我又为何会将你们赶出去。况且,即便你真是有什么大错在身,那也是我的错,将你们收入山中,却没有好好教导。”
“记住,以后凡事不要轻易认错,除非你真的错了,那也是对你自己忏悔,别人帮不了你什么。”
说罢,方丈还转身对着殿中佛像微微弯腰,双手合十,道:“唉,就像当年祖师那样…阿弥陀佛。”
“多谢方丈!”
大娃破涕为笑,被两个弟弟左右服气,还摸了摸因为磕头力度太大而红了一块的额头傻笑着。
“从此以后,你们三兄弟法号为弘,分别为弘刚,弘磐,弘睿。去吧,弘刚,你且在山上在呆一年,一年之后,你来找我。”
“是,方丈!”
大娃的心情变得好,虽然依旧没有弄明白方丈为何要单独为他们搞这样一出,打破了他几十未变的习惯,却只为了听大娃讲出真话?
既然方丈没说,那就有其意,况且方丈也说过了,一年之后,再去找他。
随后,三兄弟对着佛像和方丈分别一拜,向智魁的方向走了回去,还对着杨枫笑了笑,马上就将是他过去了,就连杨枫自己都已经挪了挪屁股,准备起身。
“今天到此为止,大家都回去吧,早些休息。”
方丈对着众人缓道,双手合十,带头对着佛像拜了一下。每次晨初暮时修持后,大家都会在方丈的带头下对着佛像一拜,算是解散。
智魁看了看身边的杨枫,顿时反应过来,指着杨枫急道:“师傅!天色太暗,您是不是看漏一个孩子了。”杨枫还是方丈亲自带去练功场的,难不成方丈真的人老眼花,记忆衰退了。
方丈回头看了一眼智魁和杨枫,摇摇头,道:“没有看漏,此子,不适合这里,我不收他。”
说完,头也不回的朝着后殿离去,留下这里炸开了锅,议论纷纷的众僧人。今天方丈到底是什么套路,几十年了,今天简直意外连连,给众僧太多惊奇。
过去几十年,方丈都如同一汪平静悠然的小湖,安静祥和,没有丝毫波动,今日却屡次打破常规,不按众僧习惯他的套路行事。
“阿弥陀佛…”
只有少数几个真正在这里与方丈齐辈的老僧见到此幕,闭眼合十,安静的离开了这里,没有像其他僧人那样看新鲜一般的惊叹。
而智魁一脸惊呆的看着方丈的背影,张了张嘴,不知如何是好。
就连杨枫自己,都是屁股抬在半空中,一脸的懵滞,心中缓缓流出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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